06
——哑巴,骗子
A
年驿打开折叠旅行袋,把整理好的衣物压缩袋和西装防尘袋依次装进去。出门需要的东西都装好了,他拍了张照,往床上一躺,给关思墨发消息:【明天去城里团建,住两晚。】
关思墨居然拨了个电话过来。年驿接起来就笑了:“怎么,小哑巴能说话了?”
那头“啪啪”拍了两下桌面,听起来有点恼怒。
“上了一天班。”年驿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侧看着窗外的夜空,“我也想跟你说说话。”非常需要跟你说说话,你是我的那扇窗口。
那头轻轻敲了一下。年驿领会了,一下是肯定,两下是否定。
“那我说着你听吧。我明天要开一整天会,虽然平时上班也是开会。后天开完会,下午会有一些活动。我们公司办公室的饭还挺好吃的,都是外面请的大厨。零食饮料就不说了,还有专业的咖啡师和调酒师。以前还没远程的时候,我经常三顿饭都在公司吃。吃完晚上去看电影。
“对,明天晚上也打算去看,应酬完酒会就溜,来得及看什么就看什么吧,扫了一眼在映的都还不错。你喜欢看电影吗?希望以后有机会和你一起去。”年驿想和关思墨一起做所有喜欢的事。
对面敲了一声。
午餐是法餐,旁边设有现场室内乐演奏,面前流水价的餐品一道道摆上来。甜品之后撤掉盘子,上了赞助商的礼包,盛放的木托盘上居然还烙了每个人的名字,让他们一同带走。年驿搓了搓上面的“Ian N.”字样,觉得这字体不适合自己的名字,“Simo G.”大曲线多会更好看。可以订一套。
饭吃得差不多了,对面的同事说:“今天请的咖啡师还是上次那个,你夸他拿铁做得好的。”
上次夸了咖啡好喝,就收到咖啡师的小纸条。当面拒绝不合适,但之后也没有去联系。年驿不想碰面尴尬,“今天不太想喝咖啡。”
他在调酒的吧台随便点了一杯鸡尾酒,端着杯子绕开咖啡区。同事都三五成群地聚着,他独自走到窗边。
上一段关系结束后,这几年他不是没有过再发展的机会。哪怕在家远程工作的最近两年半,也不是真的与世隔绝。但人到中年,他曾经自嘲地想,工作就已经很累,不值得把精力消耗在启动、维持一段新关系上。而关思墨是个浪漫的意外和例外。年驿想到这个人,就像有一簇心火,点燃了他自己都不了解的备用发动机,驱动他努力去试一次。
自从全体远程之后,城里的办公室只剩下团建的功能;除了会议空间,大部分区域完全装修成了现代工业风的餐厅酒廊。年驿抿着酒,从二层看楼下的车来人往。
忽然,他在对街的橱窗里看见了关思墨。
那是他几乎不认识的关思墨。一样的着装,一样的发型,但笑容沉醉、眉飞色舞、滔滔不绝。
是的,滔滔不绝。他都不知道关思墨原来会说话。
太荒唐了。
这时对面的另一个男人站起身招呼一个女孩坐下,年驿看见他的脸,顿时想起自己确实曾经见过关思墨——那是六年前,他确信当时关思墨爱慕着那个人,关思墨看向他的神情没有变过,那就是不加掩饰的、恋爱中的脸庞。之所以再见面他没有认出关思墨,因为对方在自己面前从没有过那样自在又甜蜜的样子。
四点出头,年驿做完一个分享,从透明会议室出来。咖啡师倚着桌子在门外:“Hi, Ian. 还记得我吗?”
“当然,Jonas,这杯给我的吗?谢谢你。”
年驿拿起旁边的咖啡,喝了一口。半糖加奶油的拿铁,奶油顶没化,咖啡还是热的,Jonas是卡着时间来堵他的。“你还记得我的口味,太专业了。”
Jonas是个高挑的东欧男孩,浅色卷发,圆脸上有活泼的雀斑。他大大方方地:“我刚下班,晚上想一起去喝一杯吗?”
“不了,我最近在发展一段长期关系,要回去等电话。”
“天呐,祝福你!”Jonas也洒脱,“太棒了。他很可爱吧?”
很可爱,还有可能是个小骗子。
结束工作,年驿回到下榻的酒店,没有心情去看一个人的电影。
他打开工作电脑,在隐私模式下点开关思墨的频道。不为挖掘什么,只随便看看。他发现最后一条视频的评论增加了两条,找到一看,是说博主最近没有去上课,关心博主是否健康。
看头像是阿姨辈的真实照片,年驿打开Facebook搜索这两个名字,果然找到了两个定位本市的普通用户。其中一个的时间线上晒出了自己的画作,说这周的代课老师授课风格很不一样,希望平时的老师(可爱的中国男孩)早日回来。年驿仔细翻了翻,相信这指的是关思墨。关思墨在某个绘画班有教职,而且工作有一段时间了。那么他显然是可以说话的,从来都可以。
年驿感到挫败。
B
结束秋游自己回家的一路上,关思墨都在傻笑。年驿就是喜欢自己。管他为什么呢,关思墨从来、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嗑蘑菇飞叶子猜想也不过是这样的感觉(他一直好奇,但从未尝试过)。
关思墨想起初中时读《天龙八部》,王语嫣在井底初次感受到两情相悦的快乐。那时候关思墨想,两情相悦到底是什么样的快乐?现在他体验到了,却也描述不出来。心里暖融融地很满,满到有什么要溢出来,想对每个路人笑,想把幸福分给世界上的每个人。
进门之后就收到年驿的消息,问他安全到家了吗?他说到家了,谢谢。
他们就此进入某种心照不宣的暧昧。之后每天晚上,都会发消息聊几句生活日常,再道晚安。为什么要和彼此说这些废话,却没有人挑明。
像是有了某种锚定,关思墨一整天都会很开心。直到周三晚上,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回来了。
和当年一样没有预兆,可能也没有什么明确的触发,可能就是心弦一松,不知不觉关思墨又可以说话了。他察觉之后先激动地啊啊乱叫了一通,拿起手机看见年驿发来的消息,就直接拨了个电话过去。
“怎么,小哑巴能说话了?”年驿声音里带着笑。
关思墨心如擂鼓。这一刻他像突然被什么捏住了脖子,张口,结舌。电话里又看不见,他恨恨呼气,趴在桌上怒拍了两下桌面。
“那我说着你听吧。”年驿自己聊了起来,关思墨在这头徒劳沮丧。
年驿说完自己进城团建还要住两晚的事。“……你今天过得怎么样?”
关思墨敲了两下。
“不开心吗?遇到什么了?如果是不想做的事就不要勉强,你已经很棒了。”
两下。没等年驿说话,关思墨发泄地又敲了两下,两下,两下。越发大声。
年驿轻轻笑了一声。“好了,好了。是什么都没关系。想跟我说吗,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就告诉我。你需要我吗?明天可能不行,周五晚上我去找你?”
关思墨终于敲了一下。年驿再次问他确认是不是没事,他回了一下。年驿说了晚安,他也回了一下。
挂断电话,关思墨泄气。还是不要任性了,自己的事自己解决,不必闹情绪牵累别人。年驿有工作和既定的安排,没必要为他打乱。他发消息道:【我没事,周末再约吧。】
但年驿回:【好的。如果需要人陪,随时给我打电话,我随时都有空。工作时间也可以,我会开着手机铃声。】
关思墨又在床上滚了一圈。
这次他不敢再开车进城,老老实实坐地铁去找Jacey。Jacey现在的客户都是职场人士,所有晚间和周末排满,新客人和关思墨这样临时加塞的只有工作日白天可选。
“好消息是我昨晚就能说话了。”
“这很好啊!问题解决了。”Jacey也没想到这次好转得如此容易。
“坏消息是,我在Ian面前还是不能说话,打电话也说不出来。”
“打电话?你们俩后来怎么样了?”这才一周,Jacey没设想过他们能有多少接触。现在究竟是个什么进展。
“他的车修了,没有要我的钱。然后上周六我们一起出去玩了一天,他约我的。”
Jacey思考片刻。“你知道,我现在的业务都在事业方向,关于他的感情生活我完全不了解。你们两个之间的事,还要靠你们自己把握。”
关思墨知道,Jacey能给到这样的回应,已经濒临踩线了。毕竟这么多年相识、曾经把他从最糟糕的状态中拉回来,她是实在关心他。
“我懂的。慢慢来吧。”
中午关思墨和学长约在唐人街靠近皇后西街的一家越南粉店。关思墨点了招牌檬,上来一个盆大的碗,配菜满得快掉出来:“他家分量还是这么足。”
周星原用指关节敲敲菜单:“每种都涨了两刀。”
关思墨叹气:“只有我的画卖不上价。”
周星原安慰他:“这两年经济形势就是这样,哪一行都不挣钱,我公司也没生意。会好的,今年几个艺博会都恢复线下了,评论也都说市场在转好。”
“你至少还能上艺博会……”
周星原笑了。“你还不知道我?买家想要什么我就给什么。别学我。你有想做的、能坚持,比我这种跟着钱走的强多了。”
关思墨心里也不是滋味。他觉得学长的才能比自己高多了,除开作品更好,就说周星原还能进艺廊、上展会,这人脉这活动的手段,关思墨一辈子也不会有。周星原选择了拥抱市场,就说明他的标准里其实钱更重要。关思墨对这种观念没有意见,只是有点可惜,早知道应该收几件学长以前的作品。
周星原看他闷闷地用筷子戳粉,“缺钱吗?我这边最近有个活儿,Church St.的酒吧外墙墙绘。钱不是很多,但甲方要求不高,好沟通。你想做吗?给你牵个线,我不赚钱。”他打开谷歌街景给关思墨看。
已经十月中了,最早十一月就会下雪。定稿要来回大概一两个星期,好在酒吧外墙面积不大,关思墨想想还是可以接的。周星原把酒吧老板的联系方式推给他,俩人边嗦粉边吸哩呼噜地聊起来。
吃完河粉,提上给经纪人Aiko打包的外卖,溜达着去艺廊。艺术家是不需要坐镇展出的,露面太多还掉价,周星原玩笑说。他只是借地方约见了几个人而已。中午他不在,Aiko坐镇,这会儿也不见人,可能是去洗手间了。
周星原把外卖往旁边一放,“你先坐。”俩人很熟了,显然也觉得没必要招呼关思墨去看现在展售的作品,没什么好看的。
关思墨在沙发坐下。他忐忑了半路,眼看独处时间快要结束,不能不说了。才终于开口:“学长,我想跟你说个事。”
周星原在他对面坐下。“你说。”
关思墨看着周星原,本来想严肃点,但想起这事又有压不住的雀跃:“我有喜欢的人了。”
周星原有一瞬间讶然,马上露出惊喜:“好啊!怎么样,靠谱吗?”
关思墨开了头就不再顾忌,表情放飞,浑身都溢出幸福感:“嗯,他特别特别好!我不知道怎么说……以后带他来认识你。”
“他对你是什么态度?”周星原关切道,“他喜欢你吗?”
“我觉得是。”关思墨骄傲地扬起下巴,“我现在怀疑他对我一见钟情!”
周星原哈哈大笑。
关思墨臊了,拿抱枕砸他:“周星原!你不要这样!我这么信任你。”
周星原尽量收敛笑意,“不是笑你,墨墨,我替你高兴而已。你能遇到情投意合的人……”
关思墨看着他,周星原笑得很真诚。虽然从不曾挑明,但关思墨清楚,学长知道自己曾经的情愫。周星原也关爱这个弟弟,所以彼此都未点破,保持着共同珍存的友情。能郑重告知、得到学长的祝福,就像一件事画了完美的句点,这一刻对关思墨很重要。
“他是做什么的?”
“IT,他公司就在这附近,以后介绍你认识。”虽然没有确定关系,但普通朋友谁会每晚都聊天,还报备行程呢?虽然对方不曾告白,但关思墨觉得十拿九稳他们就是会在一起的,他心里已经默认年驿就是他男朋友。男朋友。他把这三个字在心里转了一转,就像一把彩色的伞甩出快乐的雨点。
周星原的经纪Aiko过来了。说是经纪,其实就是朋友,周星原现在重心转移,已经没有新作品了。“Aiko快来,我们墨墨谈恋爱了。”周星原把Aiko让到背窗的座位,“你坐里面,那边有空调出风口,会冷的。”
新的存在打破气氛,关思墨才后知后觉地有点不好意思:“还没有正式在一起啦。”
Aiko是个娇小又强势的女孩,小时候随家人在中国生活过好几年,平时跟他们都说中文。她边落座边兴致勃勃地拍腿:“快给我看看照片!”
关思墨还真没有照片。“争取下次见面给你看……”
“帅吗?比周星原帅?”
周星原两手无奈划叉:“停,不要拉踩!”
关思墨凑到Aiko耳边,用大家都能听见的音量小声说:“比学长帅。”
Aiko笑出鹅叫。周星原摇头长叹:“孩子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