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3
——伴侣(下)
星期二上午,关思墨十点上班,不用早起。年驿起床后自行去洗漱和锻炼,煎了四个蛋,留两个在锅里给关思墨,端着咖啡进了工作间,带上门。
关思墨趴在床上看了一会儿手机,年驿回到卧室。“怎么了?”以往每天上午年驿都在忙着开各种会,关思墨还没见过他在这种时间中断工作。
年驿面色沉重:“我们公司lay off了。”
关思墨愣了一下,马上坐起来:“怎么会这个时候?你们公司去年不是裁过一批了吗?”
过去的大半年里,北美科技行业大幅裁员,哀鸿遍野。年驿的公司去年夏天已经跟风小裁过一批,算是战略调整,没有伤筋动骨。前几天还在歌舞升平,谁也没想到会又裁一遍,而且毫无预兆。
年驿木然在床尾凳坐下。“现在还不知道裁了多少、裁人的标准是什么,公开信息说只裁了15%,但我团队里超过三分之一的人都没了。现在网上都疯了。下午开新闻发布会。”
关思墨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从床头爬过来紧紧抱了他一下。他穿着睡衣的身体柔软而温暖,年驿回抱过来的手很凉。
中午关思墨一下课就走,飞车回家陪年驿吃午饭。
“今天一上午什么都没做,光应付各种私聊了。”年驿吃着关思墨打包的韩式炸酱面,食之无味,筷子转投小菜。“有个同事还在休产假也被开了,他说要去找律师。每个人都私下来问我,但是我什么都不能说。因为我在这个位置,我只能说场面话或者装死。”他夹一块土豆,筷子尖打滑没夹起来,索性把筷子放下了。
“我计划了大半年想休假。还培养了一个同事接手部分工作,每次one on one手把手教他,想给他升title、刚申请下来,今天他就被lay off了。还有一个年轻同事,去年年初在高点买的学区房,现在利率已经快负担不起了,他老婆还怀着二胎。”每一个失业的都是年驿的伙伴,不是新闻里的数字,是他身边活生生的人。
关思墨不知道怎么接话,他还年轻,见识过经济下行,但还不曾感受资本覆手为雨的残酷。
年驿又何尝不是。工作小十年,可以说乘上了行业腾飞期,算是顺风顺水。征途中一路高歌猛进,突然当头飞来一炮,并肩的战友只剩残骸。他还活着,但直觉在恍惚中知道,打中了谁都没有区别,他也是阵亡的人之一。剩下的人受到的惊骇并不比离开的人少。
放眼整个北美,各大公司都裁过一遍了,现在劳动力市场供求悬殊。以往能有几个人备选的职位一夜间就涌进来几百份简历,工签和房贷的压力逼得待业者纷纷自降身价、慌不择路地求职。
年驿沮丧,“和我共事的新加坡团队里也被开了七个人,其中有两个大陆人是拿工签的。”意味着他们如果不能尽快找到工作,就要拖家带口离开新加坡。
“那你们现在做的项目怎么办?”
现在年驿最头疼的就是这个。因为人手不足,做了一半的项目肯定会被拿走。没有人,没有项目,等于把他架空了。他辛辛苦苦爬到现在的高度,一夜之间只有空衔。他要出去抢人抢项目,但竞争对手哪个不是现下寒冬里饿疯了的豺狼虎豹。
“我跟还留下的同事说,先休息,不管手上的工作是什么进度都不要做了,现在做了以后不知道是谁的功劳。今天跟我上面的VP碰过头了,他也没什么新消息。看看下午发布会能放出什么吧。”
吃完午饭,关思墨用铸铁锅煲上牛腩。年驿戴着耳机听着新闻发布会,在他身后转来转去。关思墨把火转小,盖上锅盖。他能感到配偶身上那股焦虑,“年驿?”
年驿像是下了一个决心。“墨墨,我有一个想法,你会不会看不起我?”
“怎么会,你说说看?”
新闻飞速发酵,公司股价应声大涨,资本想看到的回报已经来了。“我想卖一波股票。”年驿说是想法,但其实已经决定,“感觉上……在吃同事的人血馒头。但从投资角度是合适的时机。”
关思墨没有异议,就像年驿说的,今天明天的股价高峰不会轻易再复现了,而现在的经济形势里只有现钱最值钱。卖股票当然是理性的选择。
年驿揽住他,十指相扣握住他的手,低声倾诉自责:“虽然能赚钱,但我对自己感觉很不好。”
关思墨摇头:“你不快乐,因为你能共情,你不是那些俯视别人、操纵别人的资本家。你赚的钱都是你应得的。我觉得你很好。”
年驿被他安慰笑了,虽然神色还有些惨淡。
关思墨不知如何开解他,只能假作天真岔开话题:“你要赚钱了,那我下午可以点奶茶吗?”
年驿的下颌挂在他肩上,和他一起看外卖平台的菜单。
晚上吃了清汤白萝卜牛腩、四喜烤麸(关思墨一次成功版)、豆豉鲮鱼油麦菜,吃饱了人都暖洋洋的。晚饭后关思墨沏了两杯便宜的Earl Grey,在新打的花架前坐好,扦插修剪下来的绿萝和珍珠吊兰,准备养好了拿去分同事。
年驿坐在壁炉边,腿上搭着关思墨蹭同事钩织课做的丑线毯(他在钩织上意外地笨拙),捧着马克杯假装看书,悄悄看他。
二月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今年的雪在冬季的后半程暴增,落地玻璃外是半尺来深、表层冻硬了的白雪,屋檐悬吊的太阳能灯串柔和地闪烁。屋里浮动松木、红茶、莓果味香薰蜡烛的香气,他的爱人在认真将每一根枝条蘸上生根粉、插进蛭石,时而撩一把落下的鬓发,这画面里一切都那么祥和宁静。
年驿心里已经平复多了。
哪怕计划了很久的长假不得不取消,这半年来关思墨带给他的新生活,何尝不是比休假更好的体验?
但他低估了这件事给关思墨的打击。
关思墨整天都比以往安静。睡前,年驿靠在床头看着书,关思墨洗漱完躺下。先盖好自己的被子,翻覆几次,又蹭到他身边抱住他的腰。
年驿放下手里的书。“心情不好?”
关思墨呜了一声,年驿听着不对,去摸他的脸,发现他居然哭了。“墨墨?”他赶紧凑近把关思墨搂进怀里,捧着脸看他,“怎么了?跟我说说?”
“我觉得自己好没用呀。”关思墨哽咽。
“怎么会这么想?你很有用,每件事都做得很好。今天的晚饭也很好吃。”
“餐馆、外卖、钟点工都可以做晚饭,这不是你需要我的理由。”关思墨已经压抑了一天,此时努力忍住眼泪。“我什么都帮不到你。家应该能为人遮风蔽雨,但你在外面遇到的挫折,我都不知道能怎么保护你安慰你。”
年驿的心都被他攥疼了。“你不需要做什么,是你就很好。你爱我,你让我有人可以爱,有家可以回。这就是你最宝贵的、无可替代的价值。”
关思墨不说话。但年驿知道,他是很好的,很容易哄好的。
“墨墨,我没有跟你聊过我为什么去做心理咨询。”
关思墨打断他,“你可以不用告诉我,这是你的隐私。”
但年驿笑了,“没关系。
“我去做咨询是因为工作压力,因为我的生活里只有工作,我的注意力、自我、价值感都在工作上,这样是不健康的。一旦项目回报不如预期、同事不顺着我的规划,就让我有压力。”就像鸡蛋不能只放在一个篮子里,但他当时只有这一个篮子。而关思墨出现了,把“生活”带进他单调的世界。
“如果没有你,我的今天会过得更糟。现在因为有你,哪怕今天被lay off的是我,这也只是我一生中普通的一件事,甚至我还能松一口气,想想终于有时间了可以怎么陪你。”年驿叹息着亲亲他,“圣诞之前我上线的那个项目记得吗?本来开发了大半年,以为能在业内有些震撼,”他自嘲地笑起来,“结果也就那样,股价都没怎么波动。但因为你让我拥有了很多,工作上的那些负反馈就不会太打击我。”
年驿心中浮现“相濡以沫”几个字,哪怕不曾穷途末路,波折时关思墨为他忧心过,也当得是他相濡以沫的伴侣了。
关思墨被他说服了。
年驿拭净他的脸。“再说了,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工作让我为难的话,也是Jayce的责任不是你的,对不对?”
关思墨被逗笑了。“那就麻烦Jayce了。”
“睡吧。”
“我爱你。”
“我知道。我也爱你。”
眼科医生确实很帅,进去前关思墨信誓旦旦“你看到他就知道我说的是他”,诚不欺年驿。比关思墨还略胜几公分的高挑身量,修饰身材的衬衫西裤,端得是英俊儒雅风度翩翩。口罩上露出的那双多情的眼睛和半截鼻梁更是彰显混血的优势,少许鱼尾纹都增添魅力,可以想见上次关思墨是怎么被那双眼看着就花痴到想扒人家的口罩。
医生问年驿:“还有别的问题吗?”
“没有了,谢谢你。医生你普通话说得很好。”
医生客气地一笑,送年驿出了检查室的门。
关思墨没跟进来,在车里等他。一见他开门上车就积极地问:“是不是我那个医生?帅不帅?”
“是,很帅。”年驿好笑,“你没说是个女孩子。”医生明显心理性别男,礼节上要称他,何况中文发音里他她就不分,不怪关思墨没提。
关思墨不以为意:“怎么女孩子了,你要尊重跨性别。而且高个的先天女性往往比例更好,他的大腿肌肉线条肯定很棒。”
说得好像除了人家的脸,还想看腿是怎么着?算了,再好看也不会在关思墨的择偶范围内,年驿不去操心。他点上车:“走,去吃虾饺了。”
“虾饺!”关思墨在副驾调整坐姿,盘着腿,“走走走走走。”
“走了。”
路边的雪堆化了不少,春天很快就会来了。他们在秋天相识,这是在一起的第一个春天,前方时光还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