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1 梦龙

下雨了。人群接近出站口，移动得更缓慢。已经上到地面的人有伞的撑伞、目的地近的紧跑几步，或挤在那一点无可遮蔽的檐下捧着手机朝雨中张望，在路边缓行的车辆中辨识自己约到的车牌号。

进出站的电扶梯首尾淤满了人，等不及又不吝费鞋的部分乘客从台阶拾级而上。台阶上都是泥水，踩上去，黑色的砂在鞋底磨出粗糙的不适感。人流自发分作两股，淋湿了的进站乘客避着逆向的人流，溜边从墙根下来，没走几步却要绕开一个人。那人紧贴着墙，周围有三十厘米半径的真空。路人行色匆匆，顶多只皱一下眉，就从他旁边绕过去。谁也没工夫去谴责他。他靠着墙低着头，螃蟹似地慢慢挪动，口中不住地小声道歉：“对不起，不好意思……”

唐恣嘉穿过人群上行到他身边，一脚踏在他下方那级。“你要帮忙吗？”

“啊？”那人闻声扭过脸看他，眼神空茫。

“你要出站还是进站？”为什么堵在这里？

男人眨眨眼睛。唐恣嘉看出来了，他视力不太好。

那双眼徒劳地想要在唐恣嘉脸上聚焦。“你出站吗？能不能麻烦你捎我上去？我看不见。”

“看不见吗？”唐恣嘉直视他，甚至探究地凑近了几公分。他仿佛确实是看不见。

许应的背还是抵在墙上，动作幅度很小地往台阶下方指：“我的眼镜被人挤掉了。”

别人挤掉了他的眼镜让他寸步难行，他看着却一副不太好意思的模样。唐恣嘉马上低头去找。上下台阶人来人往，只见无数移动的腿和鞋。

许应还没全瞎，能看到他大概的动作。“不用找了，听声音已经被踢下去了。捡得回来也没法戴了。”

他这样说了，唐恣嘉就不再耽搁。他握住对方的小臂：“我带你出去。外面在下雨，你有没有伞？”

“我有！”许应并不反感他突然的接触，甚至因为得到救兵而雀跃。空的那只手往帆布袋里掏，掏出一把深蓝墨绿格子的折叠伞。“你有伞吗？我家就在那——边，”他往出站口外指，“你往哪边走？能陪我过街吗，过街我就到了，伞可以借你。”

唐恣嘉没接借伞的话茬。“先送你。”

许应听出他口吻中的稳重靠谱，快乐又感激：“谢谢你！我今天运气真好。”

虽然只是几步路的区别，但站到地面上感觉就豁然开朗，人味浓郁的污浊空气被带着潮意的风一卷而空，沾染发梢的春雨都不显得烦人了。许应撑开伞，唐恣嘉就顺手接过去，动作极为熟练自然：“我来打吧。”

他们在人行道往前走。行道树遮蔽了一些新的雨水，又把旧的雨水拂落下来。伞布被击打出毫无规律的砰砰声。唐恣嘉不动声色地把伞歪向许应那边。许应看不清，肩膀本能地缩着，脚步也不敢迈开。唐恣嘉就放慢自己的速度等他适应，一边同他随意攀谈。

“你心态不错。眼镜掉了还觉得自己运气好。”

许应好脾气地笑笑：“我是运气好啊，这不就碰到你了嘛。而且我是真的运气好，不是自夸，是鸡鸣寺外面算命的阿姨说的。”

听他这样认真地用玄学注解，唐恣嘉一阵无语。前面的地砖翘起来了，他握住托在掌心的小臂：“当心脚下。”

许应不知道脚下有什么，但应声一个高抬腿跨过去。动作大了，姿态就显得滑稽。唐恣嘉忍住没笑出声。

“你近视多少度，现在一点都看不见？”

“九百五。”许应把帆布包的肩带往上拢了拢，指尖使劲搓搓睛明穴，但对看清眼前并无帮助。“没有眼镜我看不清交通灯，过街会有点麻烦。一会到家就没关系了！”

唐恣嘉以为他在家有备用眼镜。但许应说：“家里的陈设我很熟，而且我家经常停电。全盲了我也找得到东西。”

唐恣嘉差点笑出声。“那你明天怎么出门？”

“明天再说吧。”许应不论运势如何，一贯心态是好的。“等回家我先网上下单买个眼镜。上一副也是网上配的。”

“那就好。”唐恣嘉听着他轻快的口吻，不自觉微笑。

俩人走到了许应家小区。路过代收点，里面的老板娘喊：“3栋的许老师！你快递拿走。”

唐恣嘉又进去小卖店帮他拿快递。许应立在门口的雨蓬下，手机屏幕凑在眼前使劲看，吃力地在一堆垃圾短信里找自己的快递单号。没等他找到，唐恣嘉已经拿着两个件出来了：“许老师，你要不要吃雪糕。”

许应赶紧说：“我请你！”他一边在鼻尖点出自己的付款界面，一边往里走，差点扑了一跤。唐恣嘉手里拿着东西，赶紧用肩膀接住他。“你别乱动。我来买。”

“这怎么好意思。”许应话是这么说着，手机已经飞快地揣回去了。

唐恣嘉好笑地把快递随着手机塞进许应的帆布袋里，去拿了雪糕，付了钱，拆掉包装，再捉着他的手塞进去。

“谢谢！”许应吃了一口，又把手心凑在眼前看：“梦龙耶？哇你人真好。”

“不是我人好，是你运气好。”唐恣嘉把撕下来的包装抛进小卖店门口的纸箱。老板娘放在那里作垃圾桶使，有些人拿了快递就在门口拆开，把包装就地扔掉。

这次许应是真的有点不好意思。唐恣嘉已经重新撑起伞，托住他空着的那边小臂，“走吧。3栋是不是？”

“嗯。”就在前面了。

走到楼下，许应说：“送到这就行了。伞给你，加个好友吧……”

对方已经把手机拿出来了：“好。”

“我叫许应。”许应解锁了手机，调转过去让对方操作。他犹豫地问：“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我总觉得你面善。”声音也有点熟悉。许应说不上来那种亲切。

“你看都看不见，还面善。”

许应确实看不见。

“现在认识也不晚。”唐恣嘉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