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洋河
——他没关系
秋冬的南京夜空,是一种混沌的灰紫色。说不清灰更多还是紫更多,甚至灰不是灰、紫不是紫。那是种雾霭与灯光交织调和的颜色,并不干净,却有种瑰丽的神秘。
年底全系聚餐的钱是几个班班费摊的,但席上喝的酒是唐恣嘉一个人出。从几个团支书班长筹备聚餐开始,他们就用说笑的口吻拱唐恣嘉:“嘉哥,你不请兄弟们喝点?”“苟富贵,勿相忘!”
唐恣嘉大方笑笑:“当然请,兄弟们随便喝。”
他赚了钱,有些人眼红了。干快递虽然来钱,累也是真累。手机一天到晚响个不停,他兜里随时都揣着备用电池和万能充。甚至打开短信收件箱和通话记录,已经找不到和许应的联系。这些时间精力的让步,是第一桶金必须的付出。
在同学里“混得好”,就要不争不抢会“做人”。过去在男生们眼中,唐恣嘉是个懂得周全面子的,又总蹭在许应身边占小便宜;许应是个富二代,过去再不显山露水,现在那台苹果电脑也昭示了一切。周边都是弘基华硕的普通学生,谁用两万块的苹果?难怪唐恣嘉以往总巴着他!
当视线向下,他们会以同情礼貌来满足自己内心微妙的优越感。当唐恣嘉一朝发财,尽管不清楚他收入多少,都是其他大三学生现下还挣不到、不屑模仿却又眼红的钱。凭什么是唐恣嘉?
这种态度的转变并不令唐恣嘉意外。唐恣嘉不再是“恣嘉”或“小唐”,现在进出都被尊称一声“嘉哥”了。外界的同情和嫉妒如果选一个,他毫不犹豫选择后者。洪大头腆着脸、用一种玩笑的方式来问他要酒钱,唐恣嘉轻松就应下了。不论虚情假意,过去两年半同学们给他体面的友善。每桌两箱子啤酒、两瓶洋河,小两千块而已:对友善者回报,对阴暗者施舍。
喝多了酒的大黄不说话垂头坐着,许应陪小丁去卫生间洗脸。还有人想拉唐恣嘉续摊,唐恣嘉婉拒了,他又不爱玩,没必要跟去做冤大头。他们还想怂恿,大黄拨开人群过来给他解围:“嘉哥你扶我一把,我想吐。”说完就表演一个腿软,唐恣嘉赶紧拉住。
“我得送我们黄哥回去,我自己也不行了,今天喝太多了。兄弟们太热情了。”唐恣嘉搭着班长的肩,“班长辛苦了啊班长。”
洪大头喝得通红,眼皮都肿了,“嘉哥说的什么话,嘉哥辛苦!”
唐恣嘉没喝醉。预料到全系男生都会来敬酒,许应提前让他喝了牛奶、要了一壶茶水放在他们之间的地上;喝一杯酒就灌两杯淡茶,一席晚饭放了几趟水,并没有真喝多少酒进去。这让唐恣嘉意识到许应的生意人家出身;他看着内秀,其实颇懂得这些应酬。
一番场面话走完过场,挨个打过招呼,唐恣嘉扶着大黄下楼。
“黄哥,还好吧。”
“没事。”
“小丁和许应呢?”唐恣嘉回望,俩人从楼梯上下来了。许应走在后面,在和王雪丞说话,再后头是他们班的女生们。一行人往宿舍区移动,渐渐三五成群拉开距离,途径超市和后街又再次分流。
许应已经渐渐走到前面。他和女生们说完话,掉头回来同舍友们会和。
唐恣嘉看他一眼,一贯恬淡的许应看起来有些低落。
许应迟钝到,是王雪丞这个外班的女生来提点他,他才意识到自己和唐恣嘉在男生中已经树敌了。
【今天怎么了?看你不大高兴。是那个王雪丞跟你说什么?】
许应看着黑白屏幕,叹了口气。今年奖学金他没戏了,吴菲透露说因为同学互评的总分不够。之前他晒在天台的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在地上,也没人见着了帮他捡一把,空出的绳甚至被别人的衣服瓜分了。那条被子其实是唐恣嘉的,他不敢让男朋友知道,偷偷换了俩人的被子,自己睡了湿的。上周五晚上他放电影回来晚没热水了,问对门宿舍借,却没借到。当时他们说:学校一年八百块的宿舍就这条件,忍忍吧。许少你去年冬天不是还去门口招待所开房洗澡吗,不行就去开房啊。
那时候他没多想,如今才后知后觉那些态度里隐含的湿冷。像冬天潮湿的棉絮蒙在身上,许应心里有一点麻木的刺痛。
小时候,他爸是镇里第一个干上纺织的,白手起家那些年的辛苦难与人言。童年的许应在路边玩,一个邻居就来逗他:“许应,回去跟你爸妈说,钞票要经常拿出来晒晒,藏在箱子里要发霉咯。”
许应辩解道:“我家没有钱。”与人辩了几句,就徒劳地哭出来。
看见他委屈受伤,那些大人就围着他,发出畅快的笑。笑声中有一种他不理解、却本能恐惧的东西。“许应,你怎么这么开不起玩笑?”“这么爱哭,其实你是女孩吧?”“哭包,这样谁敢跟你玩?”
许应用力闭了闭眼睛,用力得想要把全身毛孔都关掉。
【我没事,她们跟我说今年奖学金的竞争很激烈,三班那几个去年绩点跟我差不多的女生,今年课都选得很满。我课选少了。】
【就担心这个?】唐恣嘉松了口气。【几千块而已,我挣给你花。明天我有空,中午陪你去吃酸菜鱼,好不好?】
许应已经二十出头了,却埋在被子里哭出来。他哭得没有声音,因为他从小就知道,和大人的负担比起来,他处理的情绪微不足道。就冲他来吧,他习惯了,他没关系。
元旦,许应回了趟家。已经期末了,而且快要寒假,不知道为什么父母叫他回去。
“妈,姐,姐夫。”客厅里坐着几个他不认识的大人,都在看着他笑,还有一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女生。许应有点迷糊,但没多想;他一贯都不太认得人,从小到大被告了不知道多少状,说他给长辈摆脸。
妈妈给他介绍客人,让他打招呼。来的是隔壁镇的一家子。他们这一带现在都是做纺织相关的上下游产业,可能是在聊生意。女生是那家的女儿,在上海念大一。
许愿站起来,“你行李呢?我帮你提上去。”
许应一个快一米八的男生,怎么需要姐姐给他提行李。何况就回来两天,一个书包而已。但许愿一转过来,就背着一屋子人给他使眼色;许应说“好,谢谢姐姐”,跟她上了楼。
离开客厅能听见大范围,许愿提点他:“佳佳是来跟你相亲的。”
这名字让许应有点恍惚。那女孩叫莫佳怡。“相亲?她才大一!”
许愿在楼梯上俯看着他。许应短促地出了口气。“我知道了。”
发在网上可能会被嘲笑封建,但实际上,和“知根知底”“门当户对”的家庭强强联合,始终都是厂二代们择偶的大方向。许愿的丈夫原本是厂里的技术骨干,对东家的小姐一见钟情,算是凭本事入赘;如今许应的婚姻价值也被摆在了台面上。或者应当说,从来都没从台面上下来过。
父母纵容他没有学纺织没有学管理,由着他做喜欢的事,供他吃喝花用,他不能什么都不回报家里。许应要履行作为独生子的责任,这件事谁都没怀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