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长发月饼
——再说吧
大四开学,终年神隐的班主任又露脸见了他们一面,讲了些勉励的车轱辘话。
本科的最后一年了,虽然还有些课,但几乎是走过场。就业指导作为一门必选,大三已经上过,也无干货都是套话。该补考补考,该重修重修,是清算的时候。大部分人这一年的重点只有两件事:毕业论文,和实习找工作。考研的出国的又是一波,但在他们院系并不多;许应这几年大小大小小奖学金拿着,对自己考上本校的研还是有信心的。
这一年开学,学校出了件大事。第一个发现的人居然是许应。
那天早晨不到六点,天还没亮透。唐恣嘉感到一只冰凉的手搭在他小臂上,很轻地摇。他撩开蚊帐一看,朦胧中,许应木愣愣地站在床下,面色苍白。
“怎么了?”唐恣嘉赶紧起身。
许应看到他起来,露出一种欲哭无泪的表情,咬着牙往阳台上指。唐恣嘉跳下床踩进拖鞋,几步走到阳台,许应示意他往下看。天色灰蒙,唐恣嘉探头出去。
一个扭曲的人形在地上,被冲击出黑红的浓稠的液体。唐恣嘉心头也是一惊:就在他们的正下方,这不是从楼上就是从楼下宿舍跳的,是他们院的同学或学弟。他马上摸出手机,给辅导员打电话。许应往他身上靠,他握住他冰冷的手。
不到七点,整栋楼都醒了,宿管辅导员,院领导校领导,救护车警车都来了。跳楼的男生身份确认,就住在他们楼上那间;死亡时间是许应发现之前一刻钟。至于许应半梦半醒起床路过封闭式阳台去卫生间放水时为什么要探头一看,许应自己也说不明白,或者只能说鬼使神差。他吓坏了,任谁突然面对那个场景都得缓缓。
虽然被耳提面命禁止以任何形式传播、不可扩大影响,但这桩爆炸性的突发事件很快盖过了之前其他所有谈资。除了许应和唐恣嘉,楼上整间宿舍乃至这些天跟死者有过交流的师生全都被学校和警方传唤,查找死因。直接死因确定得很快,明明白白,跳楼自杀。他为什么要轻生,却成了谜。
学生们众说纷纭,主流推测是因为被外校女友分手,但分手是半年前的事了;也有想象力丰富的,把这事添油加醋渲染到一教的灵异传闻里,说他是之前不信邪、夜里去过一教,闯进了灵异空间,回来后就性情大变。而到了家长口中,他们咬定是因为高数的重修费给儿子造成了心理负担。高数两个学分,重修费八百块钱。要说家境还过得去的学生为了八百块寻短见属实牵强,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家属在把责任往校方甩。
过了几天,许应他们下了课却堵在院楼的楼梯上,一大堆人拥着几乎走不动。“下面怎么了?”“在吵什么?”
那个男生的父母来了,正在院楼闹事。拉住路过的每个学生哭着喊着,说这学校太黑心,活生生害死了他们的孩子。学生们不敢近她的身,挤在楼梯上下不去。
唐恣嘉担忧地看了一眼许应,许应扭开了脸,又露出那种木然的神情。唐恣嘉拨开前面的同学挤下去,挡在那个母亲面前,沉声示意旁边的人:“快走。”
他辟出一条路,别人从他身后撑开的空间了里、一个紧跟一个贴着边迅速溜下去。许应也低着头下去了,唐恣嘉马上跟上他。两个人走到外面开阔的地上,许应不管不顾地快走了几步。
“许应!”唐恣嘉追上他。“你还好吗?”
“还好。”许应胸口起伏,还是努力对他笑了一下。“那个气氛太难受了。”
不是动画片、不是B级片里不要钱般的红色,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也许曾与他在楼梯上擦肩而过,也许在冬天的食堂门口为他扶过厚重的挡风门帘。也有过生活,也有过爱人。一跃而下,万事皆空。
过了段时间听闻,毕竟事情发生在校内,学校脱不了干系,最终据说是赔了二十万私了。家属消声,曾经的同学也要匆匆奔向各自的前程。没有人再寻根究底,死因被死亡埋葬。
“这不是我第一次见到死人了。”许应私下里跟唐恣嘉说,“难道我是柯南?”
唐恣嘉拿笔敲一下他的头。
“第一次是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们学校的教学楼因为地势的关系,走廊地面上不是平的,”他给唐恣嘉比划,“两栋楼之间有这么高的落差,大概三十厘米。我们都喜欢从那里蹬一脚边缘,跳下去。”
有一天放学,许应背着书包一马当先跑出教室,趁着楼梯还没堵上,第一个冲下了楼。他也就成了第一个看见死者的学生。他看见一个女生趴在地上的头发,学校的大队辅导员、一个慈爱的奶奶跪在旁边哭。他胆怯地走近过去,更多老师正在穿过操场把现场围住。他听见老奶奶悲戚绝望的哭诉:“……脑浆子都流出来了……我用手去捂,怎么都捂不住……”
七岁的许应不敢再看,他脚步不停,一口气跑出了学校。
如今校方好歹还会走个流程,告诉学生如果需要心理疏导去行政楼几几几号办公室。在许应的小时候,所有这样的冲击都只能自己消解,像他二十年人生曾经遇到的所有负面表情:失望,误会,嫉恨,污蔑,谩骂;和千千万万被装进校服里的孩子一样,没有人关心体贴他们受到的细密的精神伤害,他们只能如蚌病生珠,消耗自己有限的生命力去对抗世界的严酷残忍。
许应这样生性敏感的小孩,都无师自通学会了用麻木、迟钝和乐观武装自己。他确确实实,就是很幸运啊。身在福中要知福。
经此一事,学校对考勤和评分都放了一波水,今年的重修费也免了。
十一假期,许应和唐恣嘉去了一趟苏州玩;其实以往许应也和同学把周边城市都去过,除了黄山合肥,省内的北上扬州、南下苏锡常镇,有些能跑的最远连南浔、乌镇都玩过。但那么多次,有唐恣嘉一起的却寥寥。他总在忙兼职,起初没钱去玩,后来有钱了、时间也更少了。总算现在抓紧最后一年的空闲,和许应留下大学时期二人旅游的记忆。
他们住在平江路的客栈,房间窗外能看到河水。这样的假期,不该还有空房间的,但就是让他们订到了。许应骄傲地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我!”
唐恣嘉捉住了他的手指,笑着吻了一下,“知道了,多亏你旺夫。”
许应有点害羞起来。这是个三人间,订的时候以为是三张小床,来了才知道是巨大的一张通铺。他不好意思在房里久待,“走吧,我要去吃长发月饼。”
长发月饼太好吃了。大儒巷的文化中心里,许应听着听不大懂的评弹,躲在柱子后头一人吃了八个月饼,撑得胃痛。
深夜无人的平江路很安静。许应在石板地上跳着玩。唐恣嘉问他:“你喜欢苏州吗?要不以后我们到苏州来工作。”
“以后再说吧。”一句话把假期松弛的许应拉回现实,“我得先考上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