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石榴
——朝闻道
唐恣嘉出院返校那天,在男生宿舍受到了英雄凯旋般的热烈欢迎。许应已经预感到这种叫他头大的社交场面,躲出去了。讲真,唐恣嘉叫他“老公”是不吝死活,“老婆”更是连唐恣嘉都不敢踩的雷。许应承认,他就是开不起这种性别玩笑。被别人叫“嫂子”当然不爽,但许应无法翻脸,只能憋着。
等到寝室锁门熄灯前,许应才从自习室回去。就要考试了,这段时间他几乎住在学校给考研学生特别开辟的通宵自习室里。他背书背到凌晨会在桌上趴一会,起来后在教室的最后做操提神,再像喝苦药一般地闷掉几倍浓稠的三合一速溶咖啡。公共场合一个人做操这样的行为,在过去的许应身上不敢想,现在却是最温和的活动。
自习室设在往后山的方向、离学校教学区生活区都有距离的一排旧平房,外头是一小片水杉树。窗外是南京冬天冰冷潮湿的空气,时而有人郁气积胸开门出去,到林地间打军体拳、低吼咆哮发泄压力。随着考试时间的临近,放弃的人愈多,焦躁的气氛也在蔓延。这样一室崩溃边缘的学生,像一群与世隔绝的困兽,不论他们做出什么,其他人都可以理解甚至尝试效仿。许应已经是男生中情绪最稳定的人之一。
唐恣嘉受伤前,会来给他送饭。那时候许应说他是来送牢饭。还边吃边笑着说起,黄哥讲自己恋爱后因为和女朋友没有共同语言,俩人的互动唯有互相送饭到彼此宿舍楼下。唐恣嘉就溺爱地说,只能给你送饭,看看你,也是好的。说得许应脸热。
最后一次离开自习室,许应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背着很重的一大包书本资料,手里还提了一袋杂物、生活用品。唐恣嘉住院后除了第一天许应去送过东西,后来他就不让许应再去了,正是备考的冲刺关头,去一趟市里的医院、来回半天时间没了。校领导探望送了花篮和营养品,什么参什么茸的,他都让大黄和小丁带回来给许应,许应根本吃不完。没人真的吃这些礼盒吧,好难吃啊。许应含着一片鹿茸心里想,对不起啊小鹿,我没有记忆吐司,只能吃你的角了。他在脑海中摸了摸想象中的,棕褐色有斑点的小鹿。
今年春节早,考试时间也随之提前。看起来复习的时间短了,实则学到后来,满心只有早死早超生,巴不得赶紧考完了算。或者努力到了足够的程度,或者许应的运气就是这样好,笔试的过程很顺利。
许应回家过了一个短暂的寒假,其间还和莫佳怡见了一面;去年夏天莫佳怡曾邀他去上海玩,许应以考研为由婉拒了。这次笔试已经结束,总不好再推脱,俩人一起跟莫佳怡的高中同学去KTV走了个过场。许应在自己同学里显得幼稚,到了年纪更小的人群中又装起样子风度翩翩了。礼尚往来,之后他也带莫佳怡在茶楼见了自己两个交好的高中同学。大家都是近似的家庭情况,彼此心知肚明。
许应后来想,他跟佳怡,和黄哥跟他女朋友,其实又有多大区别?大黄为了“恋爱”而恋爱,女生似乎也是为了证明自己的魅力、怕单身而被同性看轻,这所谓的恋爱关系与爱情什么的都无关,只满足各自的社交需求。半斤八两。但许应也知道,自己并不想沦陷其中。他有真正的爱人,有向往自由的灵魂;为了爱情,他不能就这样温和地走入婚姻的良夜。
但他不敢让唐恣嘉知道。这是他自己的事,自己的责任,应当自己摆平。
许应对考试的预感良好,年后再开学,就得全心忙论文了。本科生能写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来,上学三年多在专业上也就是略懂皮毛,学个样子罢了。每天在电脑前敲敲打打,感觉自己只是在制造垃圾。
唐恣嘉从食堂买饭回来:“许应,你今晚有社团活动,早点吃完早点出发。”
许应闻言两眼放空。哎,怎么都好几年了,他还要唐恣嘉来提醒这些事……没了男朋友他怎么办啊。“好。”他接过唐恣嘉掰好刮干净毛刺的筷子。
学校社团的负责人一向是大三担任,许应因为学姐毕业、成员断档,大二大三任了两年。后来招新又招到几个学弟,放电影终于后继有人。许社长大方拿出之前卖电影票攒的钱,连同那包祖传盗版碟,郑重传位给了学弟。年轻人是相当有活力,这次联合旁边两所大学、一起请到了《科幻世界》杂志的编辑和两位作家来做讲座活动。许应他们社规模太小了,活动是在兄弟学校办的。
唐恣嘉跟着他们,在好的便利店门口一起上了公交车。
现任社长激动地跟许应说:“我带了最喜欢的几期杂志去要签名。”
“我看看,你喜欢哪期啊。《潜入贵阳》?《橱窗里的荷兰赌徒》?”许应从学弟手里把杂志接过去翻看目录。“哦这期!有七月的《震荡》是不是!我超喜欢这篇。”
几个文学青年把着公交车座椅靠背,热烈地聊起来。唐恣嘉把那本杂志拿过去,想看看许应喜欢的小说。陪许应在电影里看过那么多更狂妄的世界观后,《震荡》作为一个短篇小说,点子并不算出奇,但作家的叙述方式自有他的渗透力。
许应还在旁边侃侃而谈:“迈尔斯系列的设定确实好:把所有的不利条件都设定给主角,再看他绝地翻盘,这种模式看着是爽……”
公交车停停走走,眼看快要到站了。许应拍拍唐恣嘉的小臂:“还给人家啦,想看下次去我家看,这些我都有。”
唐恣嘉正看到主角和萍水相逢的女人逃出精神病院,就快看完了。他把杂志一合还到学弟手里,起身跟他们一起下了车。
这个春天,他们过得紧凑、顺利而愉快。四月的面试,许应理所当然地拿了不错的成绩。他一进去面试的房间,就看见他们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班主任居然也来了,坐在系主任后边给他比大拇指。许应抿着嘴笑起来,好像没那么紧张了;都是认识的老师嘛。
过完五一,有些找到工作的同学已经得准备入职了,几个班干简单一对,决定趁着答辩这几天尽早把散伙饭吃了,免得再拖下去人凑不齐。
许应没抽到答辩,好运逃脱。“明天他们答辩的时候,我们去鸡鸣寺吧。”
“去干嘛。”唐恣嘉几乎忘了许应去年在医院说的。
“不是早说去拜拜。”
唐恣嘉是完全不信那些怪力乱神。“我伤好了,你考也考完了,还拜神干嘛。”
“去嘛,都没去过。”南京还有好多景点他们没去过呢。但他们还有读研的几年可以朝夕相处,慢慢规划未来。
鸡鸣寺外的坡下,一路都有算命摊,摆摊的男女如果不是深藏不露,就实在太不符合人对这个职业的刻板印象。许应快乐地跟唐恣嘉分享听来的趣事。大一时,他们班几个女同学来鸡鸣寺玩,团支书吴菲被摆摊看相的叫住喊:“小伙子!我给你看看相!”吴菲拉着同学加紧步子:“男的女的都分不清楚,还看相呢!”
这事唐恣嘉居然没听过,也被逗乐了。“所以吴菲才去自学算命?”
“可能是哦。”许应笑得春风拂面,走过五月火红的重瓣石榴花。“你不知道,吴菲还给我算了正缘。”
“那是什么。”
“就是哪一年会遇到可能修成正果的对象。她说我十八岁、二十……”
“打住,你还有多少’正缘‘?”
“好多的哦。”许应成功逗到他了,“几年就有一个呢!吴菲说没见过像我这么多的。”看着男朋友不善的脸色,许应得意洋洋扭转话题。“你说这个石榴能结果吗?”
但唐恣嘉突然回头。
“怎么啦。”
“看到眼熟的人。”也许看错了,总觉得那个路人在学校见过。唐恣嘉心头有点起毛。但他再转回来,许应不见了。
“许应!”
许应看过去,是个同他年纪相仿的女孩子。红色圆领袍,黑色护臂和高筒靴,马尾高高扎在头顶,一身飒爽之气。呃,不是常规打扮,但南京街头穿汉服的时而有之,也许是来取景拍照的coser也说不定。
“你好。”许应习惯了别人认得他、他对对方毫无印象,只能对谁都装认得。
那女孩走到他跟前,脚步轻捷。“许应,要不要跟我去冒险?”
饶是许应习惯了被单方面认出、糊弄地社交,也没见过这阵仗。“哈?”你谁??
对方说:“你想知道世界的真相吗?”
你想知道世界的真相吗?
许应脑内马上浮现出刘慈欣的短篇《朝闻道》:科学家们为了从更高等的外星文明那里了解地球还未掌握的宇宙定理,同意在看到答案后即刻死亡。那种极端理想主义的殉道者,许应在小说里看看就算了。“知道了会死吗?”
赵同舟一愣:“不会。”
许应放心了。“那你讲讲。”
过了一会儿,拿着手机焦急的唐恣嘉看到许应从一个小门转出来。“你去哪了?”
“碰到神仙了。”许应给他一个有点傻气的乐天笑容,“仙人抚我顶!”
唐恣嘉赶紧牵住他的手。
这天晚上,许多人在散伙饭上喝多了,抱头哭作一团。这是一个太感性的时刻,即便大学四年有多少回忆,或是没有回忆,都只能在酒里泪中结束。许应一贯地从头清醒到最后,还能陪着吴菲去结账、让老板抹零。
一年前,许应曾在闲谈中随口跟大黄说,难道你会在毕业时瞬间变成另一个人吗?他不知道在某种意义上,自己一语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