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佚》

2.1 营养快线

——我已经订婚了

唐恣嘉醒来,身下垫着草席、腰际搭着被子,但从被子到枕头,都是大一入学时学校统一购买的蓝色大花,不是许应给他们全宿舍定做的棕色和茶色条纹。他感觉异样。手一撑坐起来,对面床位的室友从电脑前回头:“哦,你醒了。早上陈总多买了两个肉包,你要不要吃。”

他对面床位的,不该是许应吗?但唐恣嘉又分明认出眼前的男生,叫何晓彬,是他大学四年的同学,连云港人……等等!他的脑袋里有两套分岔的记忆!

唐恣嘉环视这间宿舍。这是男寝7号楼的203,阳台的两个水龙头总是蓄着黄色水垢,一把凳子曾经因为在卫生间里置物、夏天冲凉时淋了水又不通风,九月回来长起了一丛丛蘑菇。早前有个舍友总是不按值日表做卫生、趁着夏天高温时期通宵供电就外放打游戏影响别人休息,何晓彬和陈炎跟他吵了好几回,还好大三下学期这人退宿跟女友出去租房了,他们仨才得以清净……唐恣嘉脑海中的记忆充满翔实的细节,色彩气味都不缺,真得不能再真。眼前的一切他都认识,但这种“认识”,又有几分难言的违和;他的人生怎么会没有许应?这不可能。

一切都惊悚起来,他脊背发冷。

何晓彬又看他一眼。“唐总?你昨天没喝多少吧。”

唐恣嘉说:“我好像精神分裂了。”

何晓彬顺嘴接话:“那你阿要出去坐3路咯。”

3路是南京公交的一条环线,起始和终点站是随家仓,南京脑科医院的所在地。在南京调侃别人要去随家仓,意思就是你去看看脑子。

唐恣嘉拿起枕边的手机。可以容纳一千条的短信收件箱里,尽是充值成功、群发通知之类,那些在他脑震荡住院、通宵难眠的日夜里反复回味,早装满了收件箱删一条才能收一条因此几年来看了几万遍倒背如流的许应曾发给他的日常短信,一条都不存在了。像是在他心头开了一个窟窿,不当属于五月的寒风猛灌进去。

唐恣嘉立刻起身,越过床梯直接跳下地。床下的桌上摆着一个银色的笔记本电脑,当下的记忆里,这是他大一暑假打工,攒了三千多买的;为了做作业,没办法。他翻开电脑从休眠中唤醒,打开浏览器登录校内,搜索许应。有一个马丘比丘的头像,这一定就是他了。唐恣嘉点进去许应的时间线,一页一页看与他互动过的人,看到了大黄和吴菲;许应在这个世界里,似乎没有太变。

他不能多等,在水龙头下用冷水迅速抹一把脸就跑出去。如果学校院系没变,许应的寝室应该就在前面那栋楼……连楼下被环卫工攀扯坏了的紫叶李都没变!一大根枯萎的枝从树冠间耷下来。他跑进一楼,正看到大黄趿着拖鞋出来。“黄骏!”

大黄看他。

“你认不认得我?”

大黄一愣。“不太记得。同学你哪个院的?”

唐恣嘉不耽搁,他语速很快:“许应在不在宿舍?”

“在啊。你找他啊。”大黄倒是习惯了许应社团的学弟来找他。

许应的宿舍没变。确认了房间号,唐恣嘉一迈三级,快步跑上去。他记得许应的电话号码,但也了解这个内向的恐怕不会接陌生来电,从来都是静音。

许应正在慢吞吞地收拾东西。昨天答辩完,下周二毕业典礼、拍学士服照。因为快要离校,很多人今天就先出去合影了。他没什么好拍的,今天也不想出去。因为昨晚全系散伙饭后,有不止一个陌生号码借着酒劲给他发告白短信……也不知道是谁,现在看谁都心虚,就怕尴尬。

半掩的宿舍门突然被推开。一个高大的男生急切地跨进来:“许应!”

许应愣了愣。“哦。你好。”

唐恣嘉看到他,像是飘摇的风筝被线猛地扯紧,船在风浪中落了锚。这是许应,还是他的许应。唐恣嘉都不知道,刚才自己的手有多冷,抖得多厉害。

看许应的表情,他一眼认出这个脸盲应付自己不记得的人的客套面具;假装诚恳友善,实则内心“你谁”。宿舍里还有一个唐恣嘉不认识的同学,他只得说:“许应,你吃早饭没有,我请你吃早饭。”

都上午十点半了,许应腹诽,食堂的午饭都快开始卖了。“我吃过了。你有事吗。”

“出来,我跟你说点事情。”

许应仰视对方在一众孱弱大学生中过于宽厚的肩,站起身时心里都发虚。他只得怂怂地跟出去。

许应现在不认识他。唐恣嘉克制想把他牵住抱紧的冲动,警告自己不能顺手做出什么冒犯的行为把人吓跑。他们路过一食堂,“你吃不吃豆腐脑。”

“这个点,早就卖完了吧。”

唐恣嘉看他一眼。“你吃豆腐脑要加一勺榨菜,不要小葱。”接收到对方惊诧的眼神,他继续陈述。“你吃粢饭团也要加咸菜,不吃甜口的。粽子你甜咸都吃,但是不吃枣馅的。mer mer糕你不吃摊上的果酱,要加白砂糖。”

怎一个惊悚了得!许应吓得赶紧离开他好几米远。唐恣嘉说:“我不是跟踪狂,只是想证明我认识你。我们找个地方说话。”

许应很戒备:“有人的地方。”虽然你有点帅,但帅哥跟踪偷窥人肉也是犯法的!

眼看走出生活区了,唐恣嘉往前一指:“去逸夫楼门口,行吧。我们先去那个好的,你要不要喝营养快线。再给你买两个好丽友。”

“……我自己买。”许应捏紧自己的手,眼神防备。

逸夫楼门口有一块大草地,向着人来人往的大道,对面是学校体育馆,没有更敞亮的了。许应要往草地上坐,唐恣嘉抢先把身上夹克一脱,给他铺着:“你坐。”

帅哥还体贴,许应有点不好意思。这么好的人,不能是偷窥狂吧。嗯嗯,一定不是。

唐恣嘉没坐,他站在坡下面,抱壁倚着路灯杆。该从何说起?他忽然灵光一现。“你记得那篇小说,七月的《震荡》。”希望在这个世界也存在。

提到熟悉的作品,许应茫然的面色清晰起来。“我看过!我很喜欢那篇。”

唐恣嘉直视他的眼睛:“昨天夜里我经历了震荡。在震荡之前,我认识你。”

“啊?”哪怕是科幻社前社长、虚构文学资深读者许应,闻言也大脑一片空白。

“你只有一套记忆,对吗?我对震荡前后产生分歧的地方,同时有两套记忆。”唐恣嘉拧开营养快线递给许应,“你先喝点甜的,补补血糖。”免得大脑供能不足。

许应机械地小口喝那瓶营养快线。他脸上木然,内心波澜不定。“你是说……我考上了张老师的研。”

唐恣嘉补充:“专业第二名。第一名是浙大跨考过来的。”虽然很细微,但唐恣嘉看到了许应脸上的难以置信。

“怎么会呢,我每年都在拿奖学金的名单里吊车尾……”现在的许应,也参加了考研,但差了两分没进入复试。毕竟他大学这几年里,玩掉的时间太多了,这结果也算公平。“听你的意思,你认识的那个我好像更优秀。”

“不是那个你,只有一个你!”唐恣嘉想到《震荡》之后,愈发相信这就是“震荡”的结果:一种不明的影响力在冲刷世界,每一次震荡之后,一切都被变化,而每个个体的记忆也被洗刷被取代。偶然没有被彻底替换记忆的人,因为寻求真相被当成疯子。唐恣嘉想到了,“七月为什么会写出那篇小说?你有没有他的联系方式?”如果在现在的这个世界同样发生过多校科幻社团联合举办的讲座活动,那么许应前段时间是见过七月的。他记得那时候许应和七月相谈甚欢,还交换了QQ和手机号。

许应犹豫地在手机里翻通讯录。“你不要用我的手机联系他……”有点丢脸,真的。虽然作家恐怕并不记得他。

“我知道。”唐恣嘉用自己的手机拨号。七月比他们不大几岁,同在南京上学,他俩还能碰瓷叫一声师兄。“七月老师?你好。”

对面传来宅男慵懒的声音:“你好。请问哪位啊。”

“我是你的读者,我想问一下,你为什么会创作《震荡》?我想我遇到了和你作品里同样的事……”

通话对面的科幻作家满脑袋疑惑。“大哥,我是个写小说的。虚构,你知道什么意思吗,就是,都是假的,俗称瞎编……”

唐恣嘉说不下去了。

电波冷却了几秒钟。“呃。”作家说,“谢谢你喜欢我的小说。看你的号段,你也是南京的啊。那个,你要不去随家仓看看……对不起我乱讲的。”

挂掉了电话,唐恣嘉和许应面面相觑。手机的喇叭漏音严重,刚才许应都听到了。“那个……”

“如果你也想劝我去随家仓,不必了。”

许应倒不至于这么想。“不会不会。你愿意信任我,我不会辜负你的。嗯。我们分析分析,也可能不是震荡,可能是平行世界?在哪个时间节点分岔了什么的。你想回去原来那个世界吗?”

唐恣嘉看着他。这是自己无比熟悉的一张脸,此时也同样陌生。“我想。”

“但是现在对于怎么回去,你也没有头绪,是吧。信息太少了。”许应思考。“不论震荡还是平行世界,你现在都没有穿越或者回溯的办法,目前只能……继续生活下去。”

再不甘心也,“暂时只能这样了。”唐恣嘉深呼吸。在现行的“历史”中,他身边不曾有许应。他没有去做快递,没有开奶茶店,只是一个普通的贫困大学生。去年六级考试后误入了学生和保安的肢体冲突,但他太缺钱了,没有选择保研,接受了学校的五位数和解费。这就是他目前所有的积蓄。

“还有一件事,我想问你为什么来找我。因为我可能认识七月吗?”许应作为在虚构世界里寻求非常体验的文艺青年,他当然期待无聊生活中有任何突发的新鲜事。但他不理解,如果震荡真的发生了,按照一般逻辑唐恣嘉该去寻找同样保有旧记忆的其他人(这会儿脑科医院的候诊大厅内或许就有)收集信息,为什么来找自己呢?唐恣嘉凭什么一醒来就认定,自己会是他的同盟?就因为自己看科幻?可能认识七月?

这没什么好隐瞒的,唐恣嘉也憋不下去了。“震荡发生之前,你是我男朋友。我们大一下学期在一起的,谈了三年多。”唐恣嘉看他。

许应呆若木鸡。

唐恣嘉想,接受新的现实也可以。他赚过钱,就可以再赚。他拥有过许应,也可以再追。“许应,我们可以重新认识,我会重新追你。”

“啊?”许应找回语言,但无比茫然。“但是我,我已经订婚了呀。”

——

仿佛写了七月老师的真人同人。老师对不起!冒饭了!

《震荡》全文在网上可以搜到。没错,借用了一部分设定(已向老师报备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