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佚》

2.4 粢饭团

——老公,你给我多少钱?

许应看不上的工作,正是唐恣嘉如今的现实。记忆中现在的他三方已经交了,下周离校就入职,在新街口附近一个居民楼里的小外贸公司干对接东南亚的业务;新人底薪一千五,三个月转正、业务量积累到一定额度后才有提成。房子也找好了,租在五台山犄角旮旯的一个平房,月租五百。扣掉房租,一千块日用养唐恣嘉自己绰绰有余,要养许应远远不够;这也不是唐恣嘉想做的工作。他会找到别的出路。

握住了许应这颗定心丸,唐恣嘉这一晚在陌生又熟悉的床上睡得很好。但许应不同。就像他劝唐恣嘉接受现实,他也想了更多现实的东西。

许应昨天在宿舍蓬头垢面被他堵到了薅出去,次日醒来看着镜子才后知后觉昨天是以个什么形象在外面玩了一天!他对着阳台水池上方的镜子,从溅水留下的水垢斑点之间照空隙,检查自己的眼角牙缝。哇谈恋爱真是甜蜜的负担。

看他要出门,室友提醒道:“你出去玩?今天还要开班会。”大学期间最后一次班会,讲之后毕业典礼和毕业照的安排,还有租学士服的各种事项。许应说:“我不去啦,你们回来给我看看笔记,我给你们带好吃的。”反正大四以来实习的实习跑路的跑路,人从来都全不了,少他一个不少。

“行。”室友也已见惯不怪。

许应想,大四谈恋爱都被叫做黄昏恋了,他这种下周就要离校的恋爱算什么啊?想得自己都笑起来。

唐恣嘉提着粢饭团,在宿舍楼下等许应。

“我们去哪里?”许应接过来饭团,这保鲜膜好难拆。

唐恣嘉极为顺手地拿回去帮他拆。“去玄武湖划船,然后去南岸那边吃蛋糕,怎么样?晚上去吃瓦罐肉。”

听起来没什么问题。饭团里油条和各种佐料都配得合适。许应吃着,胃里很舒服。

“好吃吗?”

“好吃。”他嘴里含混地和着糯米。

唐恣嘉就微笑,“你以前说,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粢饭团在苏州。那时候我们从沧浪亭出来,在一对东北夫妻的三轮车上买的。他们放了紫苏叶,你说特别香。”

没有紫苏叶的粢饭团,在许应嘴里不香了。他慢慢把口中的食物咽下去。“唐恣嘉。”

“你说。”

“今天去的也是以前你们去过的地方吗?”

“不是‘你们’,是我们。”唐恣嘉温柔地看他。

但许应回视。他心里还是有点虚,但这是原则性的问题他必须要尽早摊出来,不能懦弱。“你听我说。可能在你心里有跟‘我’四年的感情,但对我来说,你是刚刚才认识一天的人。我没有你的那套记忆,我不是你原装的那个‘许应’。”

唐恣嘉的心往下沉。

许应不敢看他,只低头看旁边的柏油地面。“你知道忒修斯之船吧。一块一块换掉组成船的木板,直到整条船的原料都被替换掉的时候,它还是原本那条船吗?没有那些共同记忆的我,对你来说还是‘我’吗?你要想好。”

“是你。”唐恣嘉毫不犹豫。他爱的人就是许应,对他来说没有哪一个之分。

许应不想做任何人的替身,包括某种意义上的他自己。“如果你不想去随家仓,你决定接受当下的现实,你要知道,现在的这个我,就是当下现实的一部分。也许你就是开了挂……你带给我那个‘我’喜欢的事物,我也喜欢。但是,我不想被你在我身上找谁的影子。”许应终于说出来了,“你能尊重现在你面前的这个我吗?”

等了对方半分钟都没答话,许应的心里越来越虚,头垂得越来越低。正尴尬地犹豫要开口自降身价,唐恣嘉突然抱住他。

“许应,谢谢你。”

啊?这是什么,没头没脑的。

“谢谢你愿意对我提要求。”唐恣嘉现在才知道,不对自己迁就的许应是什么样子。我以前是对他太强势了吗,让他也许有过不同的想法,都不曾告诉我?不了解他出身经历的许应,没有以往的体贴柔情,却另有一份主见的光芒。“你说的这些都是应该的。我说要重新追你,就是重新追。我不会再提以前了。每天的你都比前一天更好。”

许应的脸涨红。“……也不用啦。昨天都答应你了……”本来就黄昏恋了,还走什么流程啊!抓紧谈啦!

自从通了高铁,长三角的交通便利性大大提升,生活圈随之拓展。《外滩画报》刊了一篇报道,采访那些在上海工作、在苏州买房、高铁通勤的年轻人。翻过去一面,是大幅彩照和跨页的访谈,一个和许应同龄的女孩在上海做派对策划的精彩生活。许应不自觉地叹了口气:我怎么灰扑扑的。

早在读高中时候,看着楼下路过的初中部那些只比自己小几岁的孩子,他就意识到一件事:八五后和九零后在成长环境、个性心态上的不同。许应家也算小康,但他多少还经历过父母发家阶段的窘迫;而像莫佳怡这样“长在蜜罐里”的九零年生人,不仅在精神面貌上、甚至肤色都比许应同龄的女生们白皙一个度,腰背也更加挺拔。

佳怡今天一袭度假风抹胸长裙,脖子上一串缠着彩色丝巾的珍珠长项链,从落地玻璃外的阳光下冲他摆手。许应放下手中的画报。

女孩拉开门走进来,把没喝完的奶茶往桌上一放,就准备再点一杯。“许应,你要吗?”

许应面前的杯子已经空了,他站起来:“我请。”

佳怡也不客气,“给我点招牌就行了,全糖加冰。”

许应点完单回来,佳怡正在他刚才等她的临街吧台座位上,津津有味地看那份《外滩画报》。“这条裙子好好看啊。”

许应没走心,“你今天穿的也好看。”

“是吧!”佳怡被钓起话头,“我在七浦路买的。你猜多少钱?”

这把许应问住了。他连七浦路是什么地方都不知道,但看佳怡穿得漂亮,“两百……四百?”

猜高了的价格是对女生砍价能力的恭维,佳怡自豪极了:“十八块!”

“怎么可能?”以佳怡家的经济水平,小几百她完全消费得起。许应蹙起眉,认真打量。“我虽然不懂女装,但成本也没有这么低吧?”印象里,女装总是比男装贵得多。

两个都是纺织行业的厂二代,对面料多少有认识。佳怡翻开胸前装饰的荷叶边,给他看锁边的做工,确实是糙的。“这种雪纺就样子货,不经穿的,反正卖一季的东西。人工也没有你想的贵啦,而且我拿货是批发价。”

“拿货?”认识这么久,虽然见面不多,但这对表面未婚夫妻早已处成朋友。许应知道这姑娘打小就是财迷,满脑袋生意经。听说初中就在QQ空间里以出厂价卖自家工厂代工的毛绒玩具,上大学后宿舍楼晚上一关门落锁、她就挨间寝室去兜售宵夜零食。许应问她:“你现在卖衣服了?”

“就这种系带抹胸裙,今年流行的呀。哎你们男的不懂。”佳怡很骄傲地给他讲,“我同学在学校外面的小店六十块买了一条,我说这也太贵了,七浦路那边砍砍价恐怕只要三十块。然后我跟我闺蜜就跑过去,每个档口都有,我说多少钱,他们还给我装腔作势说什么‘小妹妹看你是学生三十五带一条’,哈哈,我说我是淘宝做女装的,先拿个二三十条卖卖看。”

许应叹为观止。

佳怡本来只想骗到个批发价好买一条,但转念又想,学校门口能卖六十,这钱难道她不能赚吗?大老远的,来都来了。她于是当真批了两捆各种花色的抹胸裙,搭配的蕾丝小开衫和亚克力项链也没落下。一个巨大的黑胶袋拖回来,靠着低价,不到一礼拜就几乎卖完了。她又去七浦路进货。没多久,模仿者也出现了,地摊上的品类还比她更多、定价更低。但她没有玩过了就算,“我现在野心勃勃。”佳怡眼睛里发着快乐的光,“我要发挥我的优势了。”

许应对商业总比她迟钝几分。“嗯?”

“我想开淘宝店。”她宣布。“卖衣服,卖玩具,看我能拿到什么货就卖什么。我在学校认识一个台州的男生,他家是做李维斯代工的。李维斯耶,他说成本五十块。不管给我是什么价,卖三百也有人买吧?”

哦,弄假成真真要开网店啊。许应鼓励道:“加油!祝你发财。”

佳怡戴着美瞳黑溜溜的大眼睛一转,突然嗲道:“老公~你给人家投资点嘛?”

简直惊吓,许应被她肉麻得不行,“你好好说话!”

他的未婚妻大笑起来。许应说:“你想做生意,你爸妈肯定支持的,再说你还想卖家里的货,他们会投资你的。”

佳怡觑他:“要不要这么冷酷无情。你还是不是我未婚夫了。”

许应头皮发麻,他这就是来分手的。但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拐了个弯:“你又不缺钱,用不上我投资。”

“哎许应我看你人好才把一起的赚钱的机会分享给你啊。我是真的需要人合伙,我爸妈不会给我投的,你不知道,他们一直觉得我没上更好的大学就是因为以前在学校里做生意,耽搁了。”

许应大她两岁半,看她是一种看邻家妹妹的心态,也不知自己该不该支持莫佳怡父母的教育政策。他推脱道:“我自己都还没工作,等我赚了钱再说吧。”

莫佳怡噘一下嘴,给他一个轻飘飘的狐疑眼神。“真的哦?你真的没钱?”

许应欲言又止。不行,不能拖,再拖又要当鸵鸟。“佳怡,有件事我得跟你商量,我不想这么快结婚。如果你能跟我一起和家里说,把婚期推一推……我可以给你投一笔钱。”直接提退婚太难出口,他还不至于为了才认识几天的男人跟家庭和朋友翻脸。这是许应来上海之前就想好的。反正他跟佳怡之间没有那种感情,只是走形式……许应安慰自己,拖一拖不算脚踏两船吧。

“还想玩两年是吧。”他还未到婚龄的财迷小对象,露出故作成熟的戏谑笑容。“你玩嘛,不要搞出孩子就行咯~我妈一直都这样讲。没问题,你给我多少钱?”

许应心下一松:“你能拖多久?”

莫佳怡笑眯眯地:“那看你能给我多少钱咯?老、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