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佚》

2.10 腊肠饭

——哪有不能上天的猪^(* ̄(oo) ̄)^

春节前夕,许应一走,唐恣嘉随即也回了趟家。公司春节期间不停运,有三倍加班费,他只待过初一就要回南京。

一段时间不见,他发现母亲较上次见面憔悴得明显,眼皮耷拉,颧骨鼻翼多了许多黄褐色斑点,精神萎靡。问起来,弟弟说她失眠,夜夜起来走圈。

失眠该挂什么门诊?神经内科?南大医学院的学生宿舍也在五台山,唐恣嘉收发件常来往,跟准医生们多少打过交道。但也要妈妈愿意才能带她去看诊。

“不要,不要不要。”她连连摆手,徒劳地抹一把盖及眼睛的碎发,往厨房里躲。“好好的,都是看了病才有病。”

这样才更叫人不放心。弟弟是毛头小子高三生,连自己都盯不牢,更别说如何照顾妈妈了。唐恣嘉带他们出去吃饭,吃完给了唐惟嘉五十块钱打发他玩去,自己陪妈妈去逛商场。他有个初中同学,现在在一楼柜台卖珍珠项链;唐妈被摁着试了两条,任凭柜姐舌灿莲花也坚决不要。最后在促销花车上买了条人造丝的围巾,才十五块,她一边很欢喜地戴着一边抱怨商场抢钱。

“平时有什么不舒服及时说,及时治。”回去的路上唐恣嘉唬她,“万一小病拖成大病,以后更花钱。”

唐妈妈才惆怅地,低头去抹眼角。“我是心疼你啊。你看你以前学习那么好,你们高中的第一名!大学念完,怎么去送快递了?你看别人送快递的都是什么人,认得字就能干的活,那些快递员一个个脏得跟二流子一样。你干这个,以后怎么找对象?别人姑娘的家长怎么看你?”

唐恣嘉万没想到他妈妈竟有这些忧虑,被堵得莫名其妙。他只好解释道:“妈,你不要小看送快递,现在电商发展得好,就是这行最赚钱,我每个月都有一万多块。”

唐妈惊讶极了,“这么多钱?!”

钱是最大的理由,之后的两天,唐妈迅速振作开朗起来,人精神多了。开始积极探听他有没有新认识女孩,有没有恋爱的苗头,过去读书时的那个女朋友,怎么分了呢?哦,去了上海,那一定是攀了高枝了。罢了,那种心高的,也不适合我们踏实过日子的人家。

唐恣嘉想,要不要、什么时候带许应以恋人的身份见自己的家里人呢?他初中时候母亲就下岗了,打零工艰难地养两个孩子,半生都在为小家庭辛勤奉献,是个很温柔、疼孩子的,从来对他都予取予求。如果她想要孙子,将来唐惟嘉去生也一样。

许应又那么随和体贴。唐恣嘉有信心,妈妈会接受许应的。

春节,许应拖了一箱脏衣服脏鞋回去洗,在家待到过了初七才回来。许林渊长大不少,会用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他、白白软软的小胖手握着他半截手指,一逗就笑,好玩极了。中学同学的聚会他借故没去(怕认不出人,尴尬),只年二九陪父母去走访老员工的家庭送年货、初一走了几门亲戚,还有依习俗去莫家送了年礼。能宅的时间他都宅在家里。

自己家吃得舒服住得舒服,他的卧室还添了个电暖器、每天对着床吹;许应卷在被窝里重温台版《噬魂师》,简直乐不思蜀。说起来,自从恋爱和工作占去他许多时间精力,新出的漫画不再跟进,买了的想不起来看,贴吧也杂草丛生。单身时候看完电影还有写记录的习惯,现在电影都常看个半部就关灯了……美色误人。

假期结束,恋恋不舍地回到南京,这一日唐恣嘉要上班,许应自己去搭车。远远地隔着玄武湖眺望,灰霾下能看到紫峰大厦的塔尖高耸,天色是南京一贯的叆叇。许应想起有一年深秋去上海,绵绵密密地下了一天的雨,空气中都是饱和到能在皮肤上凝结的水雾。入夜时他在南京路附近的快餐厅,看摩天的楼丛半截被雨云吞没,夜空中各色丁达尔的光柱摇动。那景象如群魔乱舞,令人一眼就明白何谓“魔都”。

南京没有那样的繁华,是在彼此互踩的散装江苏中常被长江下游嘲笑“土”的所在。有时却也让许应感到,这个城市有一丝它自己的魔性。在市井的嘈杂、有时被吴语人嫌弃粗俗的南京口音之中,五台山上隐于市的角落里,一扇单薄木门和挂锁锁住,有许应的安全屋。他们的小“家”里,唐恣嘉的工作辛苦,还总是负担多数家务。许应想,这次趁天气冷带了家里灌的腊肠,至少焖个腊肠饭他还是会的。男朋友肯定会夸他能干,嘿嘿。

第二天带着腊肠饭午餐去上班,能干的许应开始不中了。年前乔巧已一个个文件夹带他看过之前的零碎活计,就许应看来,敷衍得和他做的那些每单收几百块的“平面设计”不相上下。老板们拿到的项目资源说白了是层层外包的结果,作为最底层的设计师是拿着最低的工资干本该一个团队干的工作。但奥运之后,这两年一切都欣欣向荣,万物腾飞,猪都能上天,再潦草的“设计”也能有回报。他硬着头皮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三月初,新的实习生小王入职了,是个打着七个耳洞的男生。许应带他去见甲方,还想着自己也是有“助理”的人,内心开始摆了起来。听着甲方提的要求,许应一边做笔记一边“嗯嗯”,正在专注地表演专注,旁边的小王突然问:“这种东西做出来有意义吗?”

许应被雷得尬住,只想原地消失,但还要硬撑着打圆场缓和气氛。

好在小王确实是学过的。许应成了半个产品经理,一边接洽甲方、写需求写分镜找样图样片,小王去画去做,凑合着也把这块业务对付下来了。

有时候许应觉得自己是不是全世界最保守的人。老板在公司宣布了一个大项目:“我们要做一个60集动画长片。”

什么?我们??动画长片?60集??

许应愣完,再开口声音都发虚:“……外包吗。”

老板毕竟是老板,能赚钱的人首先要比打工人更敢想。他的既有客户中有个本地企业,对,就是那个卖冲饮豆浆的。眼下正在沟通的业务是给人家重新设计logo和UI,但接触深了之后,老板有了新的想法:做一个类似于《海尔兄弟》的品牌形象植入动画,卖给豆浆厂。

连李姐这个完全的外行人都发言:“小许小王两个人做不过来吧,这得多招几个。他们给多少预算啊。”

没有给预算。这个活儿甚至老板自己都没跟豆浆厂确定,脑内的计划的是先做起来,反正这事的成本只是员工的固定工资。许应能给广告片写脚本分镜,动画片怎么不能写;等制作阶段必须招人了再招,外包也行。如果项目成功了,公司业务不就又扩出一大块。老板在天上放猪放惯了,哪有什么不能上天的猪。

许应面对空白的文本文档,从未如此想念CSDN和Adobe。而旁边的小王也打开了文本文档,另一个窗口在百度辞职信模板。

“做不下去就别做了。”唐恣嘉劝他。

五月,已经可以换上轻薄的春装。许应自己赚钱后,换季一件新的都不曾添置,没那个心思,反正旧的还能穿。年轻的恋人走在古林公园,长枪短炮的大爷们正在用随身的喷壶喷牡丹花,拍摄花朵迎风带露的模样。

原本怀着期待想来赏花,但牡丹周围踩秃了的泥地和层层叠叠的大爷大妈,令许应畏于去挤了。

“没有做不下去,干什么不是干。”许应总是能适应环境,一边应付着日常的工作,《小黄豆历险记》已经写了二十多集。“只是写着写着会灵魂出窍,去想这种东西有意义吗?”他可能是被小王传染了,“但这就是工作啊,不需要我理解,我不理解的东西都会被人买单。”

“要不换个工作吧。”唐恣嘉劝他,“我总觉得你们老板不靠谱。你看看你到现在都干过些什么,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去年让你辞职,你说工作时长太短就跳槽履历不好看,可是你这份工作有哪个项目是能增添履历的。你想往哪个路子发展,自己也要考虑清楚。”

这话许应就不爱听了。“我是挣得少,但是我也在工作啊,你不要这样贬低我。”

“没有贬低你,我怎么会。”唐恣嘉跟着他,走琼花荚蒾的花树。淡绿色的绣球花簇在许应鬓边颤动。

许应的面相平和,鼻梁挺秀却配了个圆钝的鼻尖,皮肤一热就微微泛粉,与清雅的绿色花团相得益彰。他像一个好奇的小孩,路过每扇门都探头看看,只是不走进去;如果许应致力去专精什么事,是一定会做好的,唐恣嘉一直相信。真正的许应,应该比他自己以为的更好。“我的意思是,你不要妄自菲薄,我不喜欢你总说自己是废柴。真的废柴才不像你。你们老板给的薪资根本代表不了你的价值。你值得去做些更好的、让你自己开心的设计和创作。”

夸得许应舒服了,虽然都是唐恣嘉的男友滤镜。“好哦。”只是许应想,做一天算一天吧,毕竟自己也没有什么很想做的事。他随遇而安惯了,能凑合的话,都不会挪窝的。这个荒诞的剧本他写出大纲之后,渐渐把自己都说服了,好像也没有那么离谱。

唐恣嘉发觉,或许不能赖给震荡,或许只是他离家上学又谈了恋爱,这些年对母亲和弟弟疏于关心。总之他渐渐意识到,这本该最亲的两个人都和他以为或期待的不完全一样。

唐惟嘉在他这个大哥跟前从来服服帖帖、屁都不敢多放一个,实际却被在网吧开机子的初中同学通风报信,说惟嘉是他们网吧的常客。这都快高考了!他问母亲,母亲否认:惟嘉很乖啊,还主动报名了学校的晚自习,每天晚上都学到十点多回来。他问弟弟,唐惟嘉只避重就轻地说,学习压力太大的时候偶尔会去放松,很少去,没几次的。

俗话说长兄如父,但唐恣嘉如今远在南京,鞭长莫及。高三生沉迷网吧肯定不行,但弟弟已经十八岁,这种事不是打一顿能管得了;本科上线率几乎是0的学校根本不会在意学生放羊,家里更没人能盯。唐妈对宝贝儿子总有不切实际的滤镜,以为自家能飞出大儿子这个金凤凰、小儿子一定也差不了;唐恣嘉不指望她能约束得了唐惟嘉。

好在高考出分,惟嘉在省内录了一所民办,不至于没有学上。志愿是唐恣嘉请假回去帮他一起填的,大学四年好好念,将来总有一口饭吃。

“哥,”唐惟嘉问他,“我想跟你去南京玩几天。”

唐恣嘉根本没有地方给他住。“我还跟同学合租,挤一张床呢。三个人怎么睡得下。你暑假没事就去打打工,给你自己挣点零花钱。昨天不是还说想要手机。”

唐惟嘉没法反驳,只能讪讪地“噢”了声。又不甘道:“你每个月挣一万多块,你还跟人合租啊。”

“妈跟你说的?”

“整条街都知道了。”唐惟嘉嘟囔地瞥他。

唐恣嘉气短。算了。母亲会宣扬这些,也是要面子的本能,可以理解。

但唐妈的情绪问题是唐恣嘉没预见过的。儿行千里母担忧,从他离开校园开始上班,母亲的嘘寒问暖除了吃饭穿衣,发散出更多方面。过去还只是在电话里担心快递三轮的安全性,或是看到快递员与顾客争执的新闻就代入操心,衣食住行方方面面都令她不安:儿子没有我可怎么办。

“你妈妈好爱你啊。”许应在旁边听完了半个多小时的车轱辘话。

唐恣嘉洗脚的水都冷了。从九月份弟弟也离开家去上学,围着孩子牺牲奉献了半辈子的母亲独自在家里,突然成了没头苍蝇。整天不是发呆,就是胡思乱想。前段时间她突然想起南京是有地铁的,就担心他从月台失足;唐恣嘉给她讲有安全闸门,她又联想到会不会被夹了受伤。往复多次,唐恣嘉失去耐心,口吻逐渐不佳。次日醒来看到弟弟凌晨发的短信:刚才妈给我打电话说想你,不敢跟你说话,怕讨你厌。你们怎么了,你就不能哄哄她?

怎么哄,这怎么哄?唐恣嘉没办法,只能买了几个电视广告最多的营养品礼盒快递回去,让她去跟街坊邻居显摆;该打电话,每周打一个,每次半小时,不惯着。在他的引导下,母子间渐渐建立起新的情绪供需均衡。

唐恣嘉的苦恼,却是许应的羡慕。“你们家感情真好。我妈现在眼里只有许林渊了。你不要嫌你妈妈啰嗦啊,她就是太寂寞了,没有人陪,才会想多。”许应家里是他物质的靠山,但家里人人都忙,没事的时候可能一个月都想不起来联系。

唐恣嘉想,许应说的也对。但人就是自私,他虽然爱妈妈,也很感激她抚育自己的付出,但不至于愿意牺牲自己的生活去满足她。他也想要爱和陪伴,他知道那是怎样的欲壑难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