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佚》

2.11 太湖猪

——带着我的小包包去浪迹天涯

“我爱上班!”许应振臂。“听起来是不是很正能量。”

自从“正能量”这个词经过了主流媒体的开光,一时间铺天盖地。只是口头的催眠并不能改变工作的本质,本质就是压榨自己、供养老板。

有个甲方有个经理是许应的半个同乡,聊熟了之后夸他的分镜头脚本有记忆点。前段时间,他问许应想不想跳槽。从乙方去甲方本就是广告行业的常见跳槽方向,许应拿了简历给他。同乡意外于许应怎么什么都干,他问:“你公司给你开多少工资?”

不到两千块,干一家广告公司、两个老板能拉到的所有活计。

“你知道上次的项目我们付多少钱?”

许应听了,倒吸一口凉气。公司现在有哪些业务,他都一清二楚。照这样估算起来,只要保持这个速率继续压榨员工,老板在不远的将来一定能住上带游泳池的大别野。许应自我开解道,公司租办公产地也要钱,置办电脑和配件也要钱。算了——开解不下去了。他更伤心的不是老板抠门,而是经手合同和收支的李姐肯定知道这些,为什么从来没表露过呢?排排坐共事一年多了,昨天中午他们还一起吃李姐泡的白菜,天然乳酸菌发酵,好吃,许应冬天从老家带腊肠时也有给她分。李姐还送过他自己给孩子做的串珠,同他抱怨过公公总找茬、老公不管事,许应一直以为他们私交甚笃。

唐恣嘉听了他的诉说,却毫不意外。也就许应这样的,会以为跟同事还能交真朋友。他抓住机会教育许应:“以后记住了,只能相信你自己,不要对别人有什么期待。”

许应没等到他的共情和安慰,不爽地问:“什么是别人?你也是别人,是不是?”没等唐恣嘉回答,他就跳下床:“我要带着我的小包包去浪迹天涯了!”

这是江苏卫视的一个梗,陈怡扮演的陈爱爱每次和对象吵架就作势要离家出走。唐恣嘉好笑地把撒娇的许应拖回来哄。

递去甲方公司的简历一星期没有消息,同乡也不清楚后续如何,还等着许应面试入职了他拿推荐费呢。但许应等来的却是被自己的老板直白约谈:“小许,听说你想跳槽啊。”

许应尬得不行,这怎么回答。

“有的项目呢,能拿到手是因为我的人脉,是吧。只要你们东西不要太矬,都过得去。”言下之意,是用甲方透了员工意图跳槽之事,来印证自己关系之硬。而就算没有许应,这份工换谁做都一样。老板敲打他:“小许,你不是科班出身,各方面能力和经验都不足,想要更好的发展,还需要提升自己。好好增强业务能力,有些工作本来可以做得不用那么累。嗯?”

许应低着头不说话。

“当然,你有上进心是好的。我们公司现在还小,但正因为有我们每个人的上进,团结和投入,未来它一定会做大的。”画完了饼,老板说:“只要你持续进步,公司不会辜负你。今年再招两个人,给你升title。”

许应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和对话。他只能全程低着头,“哦。”

回到工位,他发了会儿呆。第一时间想和唐恣嘉倾诉,又心知男朋友只会笑他幼稚。算了,算了。

这时老板从小办公室走出来,跟李姐说去买一个打卡机;公司做大做强的第一步,从考勤管理正规化开始。

这是要许应的命啊。他一个上课点名都靠学弟、工作最大的福利就是溜号逛超市逛公园的,以后居然不能迟到了。广告公司的下班时间从来都往后灵活,怎么上班时间还固定了。但人在屋檐下,他还没有合适的下家。之后那个甲方换了对接人,同乡不知去管什么别的项目了,不再能给他放水;新来的经理仿佛跟他有仇,遛得够呛,许应被逼成了第二个乔巧。他过往自诩天赋异禀、青春期都没长过痘痘,二十几岁居然脑门上冒出了大红包,摸一下痛得哀嚎。

“这么痛?”唐恣嘉诧异。

“心里痛。”许应煞有介事,“心疼我自己。”

唐恣嘉就再次劝他:“辞职算了。”

许应不想被他轻视,心里头唱着“边一个发明了返工”,嘴里还是喊着“我爱上班”,了无生气地顶着痘痘在冷风中去通勤。以辛勤劳动为荣,以好逸恶劳为耻。以艰苦奋斗为荣,以骄奢淫逸为耻。下份工作再干广告我就是猪!大耳朵的太湖猪!

周末的晚上唐恣嘉没排班,拖他出去散步。逛到再次相熟的湖北大姐的糖水店。店里的小姑娘已经会跑了,正在门口玩。看见他们,妞妞以往都叫“叔叔”的,今天居然犹豫着叫了“哥哥”。许应不解,“怎么了妞妞?怎么不叫叔叔了。怪不习惯的。”

大姐终于逮着人倾诉这件事。“前段时间有对怪模怪样的小情侣来吃东西,那个女孩子,长得比较老气吧,妞妞喊人家阿姨,她就很生气,说把她叫老了。那个男的就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掏出一个棍,吓唬孩子要动手!我赶紧按着妞妞给人道歉,也免单了,才把他们送走了。”那次把妞妞吓得够呛,又被爸妈耳提面命以后不论什么年龄的男女都叫哥哥姐姐。

“好奇怪啊这些人,戾气怎么那么大。跟小朋友计较什么。”许应心疼地去要哄孩子,但妞妞畏缩地躲进后厨去了。

唐恣嘉皱眉,问大姐:“这种人现在多吗?”

“你说找茬的?一直都有,这个是最凶的。我也想,他们就是想吃霸王餐吧?可是开门迎客,我也没办法。”大姐家里还有不能完全自理的老人,老公无法常常在店里帮她。遇到这种事,只能忍气吞声。

从糖水店回去的路上,唐恣嘉牵紧许应的手:“有件事我没告诉你。”

“啊?”许应的反应是回避,“是不是我不知道比较好,那你别说了。”

“也不是。”唐恣嘉淡淡地笑了一下。“你记得年前有一次,我去给你买小蛋糕。”

是佳怡来的那天。唐恣嘉去的是南外附近、往玄武湖方向一家开在居民楼底商的私房烘焙店,价格不便宜,以往只有许应生日他们才去。听到是这样日常的场景,许应放松下来,“啊,那天怎么了?”

那天下午唐恣嘉在烘焙店里被困了两个多小时。他原本只打算买了就走,等待店员打包的时候,小资情调的用餐区那边一对男女吵了起来。男生掏出匕首:“我不同意!你想分手?没门!”

他说着就伸出另一只手去抓女孩。女孩吓得连滚带爬地跑过来,薅住看起来像是可靠的唐恣嘉,往他身后躲:“救救我!”

唐恣嘉离门最近,他盘算着是自己开门跑掉还是把刀抢下来制服这个犯罪嫌疑人,不知道哪个成功率更高。但外套被女孩扯着,他一时还无法动作;那边发狂的男生突然转向,两步把刀抵到另一桌正极力缩进角落的顾客面前,对女友喊话:“你过来!你敢躲我就杀了她!”

一屋子人僵持在那里没人敢动弹,女孩瘫软地坐在地上嘤嘤地哭。第一时间就有人报警,警车堵在店门口,来了试图跟持刀的男生谈判,最后耗到对方精神紧绷体力不支才束手就擒。唐恣嘉也第一次搭了警车,被带去做了笔录。

许应很惊讶:“你没受伤吧?当时怎么不告诉我?还有,这种事怎么没上民生新闻呢?”

“可能有更多的事,因为没有发生在我们的视线里,我们无从得知。但即使我们俩能看到的,这些事也够多了。”唐恣嘉在梧桐树树荫的黑暗中搂一搂他。“许应,你觉得人群中这种危险分子的比例正常吗?”他历数起从他们大学期间,擦身目睹过的许多小事和传言。人为什么会失去理智,为什么会失去人性,为什么会走极端?无端消失了的东西去了哪里,为什么又总在无法预料的地方出现?谁的生活中没有那么多难以解释的经历,只是唐恣嘉记得震荡的发生,他会把一切都归结联系起来;想要找一个口袋,把不该发生的事都塞进去。

可惜许应失去了震荡前的记忆,无法把“世界的真相”告诉唐恣嘉。但唐恣嘉还是自己推理出了一个结果:“我们从来都听说,南京死过太多人,阴气重。”

许应脱口而出:“迷信。”

唐恣嘉信口反驳:“那用你的科幻解释一切好了。”

最终让唐恣嘉下定决心的,是这种事爆发到了许应的面前。

加班晚归的许应正在等公交车,街面上最后的商铺也在关门。结束了疲惫的一天,街对面的垃圾桶满得不能再塞,人行道都堆着垃圾,还被踢得到处都是。许应抱着书包在站台的灯箱前,望着车该来的方向,麻木地盘算着至少还有一班吧。

突然间,有两个人接连从他身边跑过去,快得许应没反应过来,他们已经窜到了马路对面。许应才看清,一个人在逃,一个人举着菜刀在追。几秒钟突然的追逃后隔着垃圾桶对峙,举刀的人脸上有一种不正常的笑意,仿佛逗弄老鼠的猫,以狩猎为乐。凶徒用那种叫人毛骨悚然的笑容四下看了一圈,又蓦地暴起,正扶着垃圾桶警惕地喘气的那个人惊跳起来、再次拔腿狂奔。

但持刀者只是吓了一吓,没有继续追。他笑着在街面上扫视,志得意满,仿佛在寻找下一个狩猎对象。四目交接时候,许应的后背都僵硬了,双脚被钉在地上。反社会,无差别伤人,我跑得掉吗?那漫长的几秒钟里,他以为自己要横尸街头了。

还好,疯子大声胡言乱语着,拎刀走开了。末班车来了。

许应上车投币。投币箱的接缝处,有人插了一枝黄色的明媚的花。惊魂甫定的人,心情一下就被抚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