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2 柿子
——business的事你不懂
昏黄的路灯光下,唐恣嘉在山脚的公交站接到许应。事情的经过,许应已经迫不及待在途中就发短息告诉他了,后怕得一身冷汗。见到面,唐恣嘉就抱了抱他:“辞职吧,我也辞职,我们离开南京。”离开这个癫狂的危险的世界。
许应没把这些联系上,“啊?”
唐恣嘉从没想送一辈子快递。这一年多来,他对自己狠、连带许应也在物质将就的底线上挣扎,就是为了攒一笔钱做启动资金:他始终是想做生意的。钱能生钱,他当初开奶茶店的时候就知道了。现在的积蓄,加盟什么品牌恐怕有所不足,但总有能一展拳脚的机会。“我们去苏州吧。”
“为什么是苏州……”
苏州算是这个宇宙知名的散装省里,站在鄙视链塔尖的城市了。他们的许多江苏同学毕业后都去了苏州就业安家。苏州工业园区有特殊政策,大学生在当地缴纳公积金就可以买房落户,同时还有其他的生活福利。一直跟许应关系挺好的团支书吴菲就在苏州,每次聊天都在QQ上告诉他又跟哪些哪些同学聚会了,还给同在苏州的黄骏介绍了自己男朋友在苏大上学的表妹什么的。
而且从没听吴菲和黄骏说过苏州有什么恶性事件,许应对去苏州是没意见的。但他听见唐恣嘉说:
“苏州不好吗,你不是挺喜欢苏州的。”唐恣嘉对他一笑。苏州的秋天,街边卖的柿子,粢饭团,长发月饼和平江路,都曾经给过他们无限幸福的瞬间。他很想把那些过去的快乐再一次带给他。
——许应小时候跟家人去过苏州,他是喜欢。但他瞬间就意识到,唐恣嘉说的那个“你”,是过去的许应。
他不想找茬。只轻轻地“嗯”了一声,心情灰了几度。
想到会有新的生活,许应很快又雀跃起来了:“好期待啊!”他主动去牵唐恣嘉的手,“苏州的房租会便宜点吗?等我们在苏州租好房子,我要去趟上海!去宜家买一把舒服的椅子!”
也不知道他想要的宜家椅子多大、能不能上高铁。唐恣嘉听在心里只是一阵痛惜愧疚:这一年多太委屈许应了,他们的小屋里甚至连一把椅子都没有。
辞了工作,许应回了一趟家,宣告自己要去苏州重新找工作的人生新方向。
爸爸只是皱眉,妈妈不解地开了口:“莫愁湖那个房子就快交房了啊?你又不留南京了?”本来就是给许应买的,收房后要装修,哪怕不自住、出租也要人去打理。
爸爸说:“不想在南京,就回来。来厂里帮忙。”
许应摆手后缩,“不要。厂里的事我又不懂。”姐姐姐夫干得挺好,厂里并不缺人。他去了能干什么,给纺织厂做UI吗。
“佳怡也快毕业了。你去苏州是什么打算,跟人家商量过没有?”
许应欲言又止。
他是不是该出柜了?
可是现在的时机,比之前又好多少?
“姐。”他站在许愿的房间门口,小声地喊。
黑暗中,许愿对他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看了看已经入睡的孩子,才起身出来。“有事?”
“我想去苏州,爸妈不同意。”
“想去你就去,脚在你自己身上。爸妈说什么也只能说说。”
许应对于忤逆父母,总是心里没底。“姐,你希望我回来吗?”
许愿不懂他的意思。“你自己决定啊。你有什么想做的就去做,不想工作就回来家里养你。”就她弟弟这小胳膊小腿小脑瓜,在许愿眼里他永远是和许林渊一样的小孩。“迟早不是都要回来吗?佳怡念完书还得回去接手家里的事。你早点回来学一学,以后也好帮她。”
许应快把自己的下唇内侧咬烂了。“姐,我跟你说个事情……”他不敢看她,目光从过道的阳台投出去,飘摇无依地落在不远处的桥上。“我谈恋爱了。不是跟佳怡。”他很小声地,“佳怡知道的,我不想跟她结婚。”
这才是大事。许愿深吸一口气,惊疑地端详起自己的弟弟。“谈多久了?怎么不早说?”不是不能退婚,但至少也得给大人处理这些事的时间。
“毕业的时候在一起的。”
“对方在南京?”
“嗯。”
“她家里是什么情况?她知道你跟佳怡的事?”
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许应胆战心惊地对姐姐和盘托出:“他是男生。我男朋友,不是女朋友——就是上次来家里找我的那个同学,唐恣嘉。”
空气于是凝结了,只有数米外街边腐朽的木灯杆上,飞蛾在扑腾着无声地嗡嗡。许应以为,姐姐跟自己年龄相近,大概可以发展成同盟。不好吗?如果自己不会结婚生子……将来家里的一切都是林渊的。
但许愿大为不解,“你骗我的吧?佳怡哪里不好,为了不结婚,这种瞎话你都编?”这是她看着长大的弟弟,虽然傻了点,也是个男孩子;那个唐恣嘉就更不像女人了。说他们俩恋爱,怎么可能?谁信呢?
许家长辈对许应的出柜就是这样的态度:不相信,不接受,不面对。许愿推着他,当即就要他去跟父母说清楚。同样的出柜宣言又重复了一遍,但爸爸拒绝发表言论,沉默地抽完一根烟,起身说去厂里晚上不回来,火烧屁股地穿着棉拖鞋就走了。妈妈无处可逃,只能没事找事地忙,回避道:“你现在年纪小不懂事。以后想法会变的。去帮我把红薯抬进去。”
两个男的在一起能干嘛?上一代拒绝这个话题,许应也没有勇气穷追猛打。他这个柜出了,又仿佛没出,最后还是许愿拍板:“你是确定了不跟佳怡结婚,是不是?”
“是。我们就是朋友……很好的朋友关系。她对我也没有那个想法。”
许愿说:“如果不结婚,就把给佳怡的钱拿回来,跟外人就不要合伙做生意了。赚钱的时候还好说,等亏了讲不清楚。尽快算账分家,多贴补人家一点也可以。”
许应不是不懂这些生意和人情上的考量,虽然他心里对佳怡有自己的认识,但姐姐说什么都对,于是无可无不可地应了。“好。我让她开一张支票给你。”
“不用给我。多少钱你自己拿着,本来就是给你的。”许愿盯着他,“什么时候想通了你再回来。这段时间不要再惹爸妈生气了。”
“想通”意味着愿意结婚生子,走上家里安排的稳妥人生。如果没有遇见唐恣嘉,许应或许会对“被安排”怀有小小不甘不愿,但迟早都会顺应父母规划的路。但如今的他心中燃着对恋人的责任感,和对亲人的感激:“好,谢谢姐姐。”
回到房间,他定了定心,给唐恣嘉发短信。“我跟家里出柜了。”
唐恣嘉始料未及。他刚到苏州,先来投奔大学室友。陈总后来跳去了上海的一家物流公司,何总在苏州卖橱柜,据说赚得不错,想单干了。唐恣嘉就是带着钱去准备跟他合伙的。许应怎么会突然出柜?他马上打电话过去:“你还好吗?你爸妈有没有打你关你?”
许应在那边低声笑起来。“唐恣嘉,你是不是上网上多了?觉得我爸会把我扭送去做什么治疗同性恋的电击疗法?”他想起电影《闪亮的日子》。
“你没事就好。”唐恣嘉松了口气。
“他们不能接受,但是也没有强求什么。我跟他们说了,我不想跟佳怡结婚……这次算是给全家留了个大烂摊子。”许应知道,欠家里的是还不清了。几无预兆地出柜、退婚,完全是仗着亲人的爱而纵容自己的任性。他在唐恣嘉——还有自己,和家庭之间,自私地选了自己。
唐恣嘉当机立断:“来吧,明天就来苏州。我先去找房子,如果暂时找不到合适的,我们就住酒店。”
聊到未来,许应的心又这样轻易地飞扬起来:“好!我先跟佳怡打个电话。我姐让我跟她讲清楚……就是什么彩礼那些事。需要的话,我可能得去上海跟她见一面。”如果退婚谈到了一定进度,他恐怕还要去莫家上门道歉,立正挨打。那是后话了。总之现在,他自由了——自由来得很轻易,因为每个人都爱他。我好幸运啊,许应想。
唐恣嘉知道许应总是在一些时刻很有令人意外的勇气。挂断了电话,他想,他也该给自己家里介绍许应了。明明是他先缠上他的,现在怎么对得起许应为他反抗家庭的赤忱。如果许应的父母连撕毁婚约都可以宽容,没道理唐恣嘉的母亲和弟弟不能接受他的恋爱。
喜欢吃柿子的许应自己也是一个柿子:脆,甜,软,容易受伤。唐恣嘉会做一个盒子,好好把他保护起来。
佳怡的网店半年前前被买家举报卖贴牌假货,罚没了部分保证金并限期限流。现在她学精了,狡兔三窟。除了无所谓真假货的日用品,另开了两家卖女装的:一家平价走量的“尾货”给另一家“定制”引流。许应给她设计的页面,尽显高档。她聘请了穿什么都仙气飘飘的纸片身材模特,一件衬衫卖三百、一条裙子卖七百,靠提高客单价来避免自己打包打到腱鞘炎。定制的贴纸和衬纸把轻软的女装一裹,阿里巴巴批发的精美赠品明信片一摆,档次就上去了。
听说许应跟家里出柜,她才明白他不想结婚的真实原因,关注点当即跑偏。“啊?那你老公帅吗?给我看看照片。”
许应被她噎到:“什么老公!”
“难道你是老公?”也不像啊!
许应深呼吸,“说正事……我姐让我从你这里退股。”
佳怡不假思索:“没有,现金流不够退的。”
“我想也是。”许应嘟囔。
“这么跟你说吧,现在退股不可能。你要钱除非你自己去跟我爸妈说,让他们替我出。我反正不给,给不了。”佳怡理直气壮。
鬼打墙又回来了:许应哪里敢去跟莫家长辈提这个!莫叔叔不把他揍一顿让他赔钱就不错了,还给他退钱??许应直挠头。
佳怡良心尚存,“这样吧,你不是辞职了吗?我先从我店里给你发一份工资,就算把分红摊到每个月。千八百的也是你一份收入,好吧。等找到新的合伙人,我就给你退股。怎么样?”
“你去哪里找?”
“我们business的事你不懂。”佳怡揶揄他,“你去苏州做你的娇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