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3 梨

许应一来苏州落了脚，就呼朋唤友，要跟几个老同学见面。唐恣嘉认得他们，他们不认得唐恣嘉；于是许应独自前往。吴菲在山塘街请他吃饭，一道响油鳝糊就五十八块。“这么贵啊。”许应惊叹，“我都不好意思下口了。”

“这边是旅游区啦。不过我觉得这家好吃，值的。”吴菲跟他是很熟了，“贵吗，这不是你的风格啊许应。”以往上学时外地的男友去学校找她，俩人上附近的必胜客挤卡座谈恋爱。必胜客开在大学附近就注定了性价比打不过学生街的小吃摊，半下午空荡荡的餐厅里居然能遇到熟人。那时候必胜客有一种会员“yummy”卡，自选一份甜品、一杯热饮料只要十五或十八块，卖一个环境和服务。没课的下午许应常带着他的苹果电脑独自去必胜客写作业，写完了就看电影，条件比宿舍或教室好得多，点红茶还能无限续杯。吴菲知道他家里条件不错，有时同学一起出去玩、或是在食堂遇到了拱他买单，许应也从无不应。过去那么大方的富二代，怎么工作赚钱之后却吝啬起来了。

她哪里知道，许应陪伴想白手起家去创业的男朋友过了怎样的近两年、家里连把凳子都没有的生活，把人的心态都穷得缩水了。

唐恣嘉之前跟何晓彬沟通充分，抵苏后去他上班的店里看了一圈，已有成竹在胸。他们来苏州为的就是买房落户，买房这刚需是全中国人的共识。唐恣嘉那点儿积蓄投资不起地皮房产，附属的装潢事业总能搭上便车。

他马不停蹄跟何晓彬去看铺面，许应也想去。唐恣嘉是打定了主意不能让他再辛苦了，“你去找吴菲黄骏他们玩吧。”

“都要上班，有什么好玩的。”同学里在苏州的不少，倒是有若干不上班的，不是娇娇女儿就是早早结婚的全职太太。女同学们平日约着逛街做美甲，他一个男人有什么好凑热闹。

许应自己去看电影，逛书店，踢踢踏踏晃荡了一天，回来就用小电锅放各种预制底料煮麻辣烫。他也不会什么，偶尔随便做做，唐恣嘉都会很惊喜。就是有这种正反馈，他才对瞎烹饪有了热情。

唐恣嘉进来的时候，身上带着寒气和雨水。“下雨了？”许应迎去门口。“应该给你带把伞的。”

“没事。”唐恣嘉把外套脱下来抖一抖挂在门后，雨水滴滴沥沥往门垫里汇流。许应赶紧拿来毛巾给他擦脸。“我煮了热的！粉丝汤，你快去喝。”

但唐恣嘉把脸上的毛巾摘下来，在玄关就抱住他亲。嘴唇冰凉，但许应心里又烫又甜。

坐下来吃了几口菜垫着，唐恣嘉才慢慢给他说今天看的几个铺面的情况。星湖街贯穿湖东和湖西，明年即将通车的地铁站周边已经渐渐繁华。方洲路星塘街依托湖东居住区，也是他们的目标地段。园区主干道现代大道沿线有多个住宅区已建、在建，而且那边有一个面积格外大的选择。

“听起来现代大道那个合适，够大。是不是越大越好？总要有空间做样板间。”许应吃着茼蒿。

但唐恣嘉调转了话题，“你喜欢吃茼蒿？”

“就突然想吃。我从平江路南边逛出去的时候，看到有个婆婆在那边挑着在卖，闻着很香。我以前也不爱吃芹菜，最近突然觉得好吃了，是不是年纪大了口味会变啊。”许应抬头看他，“怎么了？”

唐恣嘉盯住眼中人，没头没脑地说：“前段时间你长痘的时候，说要喝风油精。”

许应莫名其妙，“我那是脑子抽了。后来不是舔了一下就呲牙咧嘴放弃了。”

不，不是那么简单，不是什么年龄增长或者一时兴起。唐恣嘉知道：许应从小对茼蒿和芹菜这些气味重的蔬菜都没有爱好，是他们上学时去马鞍山、在那儿有一家安徽土菜馆做得特别香，从此才开始喜欢的。风油精治痘痘是以前他们的大学舍友小丁被痘痘困扰、去皮炎所接受正规治疗之前搞的土方子，每天一滴，除了味道太重口，真管了用。“你是能想起来的！”唐恣嘉越想越激动，恨不得马上拉他出去把曾经走过的街做过的事就复刻一遍，赶紧治好他的失忆。

但许应不爽了。“我们是不是说好了不提你的初恋？”在自己身上找另一个人这种事什么时候能停？

“好的，我错了。”唐恣嘉认得很快，抱住他的头亲了一下脑门。“不说了。”把这个恢复记忆的希望放在心里窃喜就好，有机会慢慢实践。“我们讲铺面的事。我也觉得现代大道那个各方面都更好，但那个租金高了，面积一大装修预算全都要提高，资金会很紧张。万一头几个月不开张，不用半年我们就血本无归了，太冒险。”

许应随口问他：“差很多吗？”

唐恣嘉叹气，“再有个二三十万就好了。”他和何晓彬两个人凑不出来这钱。何晓彬父母手里或许有，但紧咬着说积蓄都是给他买婚房的首付，专款专用，希望儿子稳妥上班，创业是不支持的。“没办法，我也觉得很可惜。这两天要是看不到合适的，就租一个小的将就着算了，慢慢来吧。”

“能从银行贷款吗？或者还有哪里能借？”许应咬筷子尖。“我想想。”

“不用。”唐恣嘉从来没想过跟谁借钱。在他来自家庭、内心深植的观念里，欠债是很丢脸的、从此就低人一等的事情。他没把许应的话放在心上。

但只是第二天下午，唐恣嘉正在路边发愁，突然接到许应的电话：“唐恣嘉！”他兴奋地喊，“我借到钱了！快去把你看的那个店面订下来！”

唐恣嘉当下的反应就是：“你从哪里借的？”

为了唐恣嘉，许应鼓起勇气，跑了一趟上海再次去找佳怡。他带了小礼物，好话说尽，许诺给她介绍能引流合作的模特——许应有个漂亮的女同学也在上海，现在大小是个网红了。多年情义，佳怡对他终归是放不下脸，无奈道：“算了，我舍命陪君子了。我爸妈揍我的时候你帮我挡着点啊。”

佳怡给父母打了电话，坦白之前她想做小生意，借了许应的钱（说到这儿她瞪了许应一眼，许应赶紧作揖讨饶）。现在许应自己也想创业，她得拿出钱来还人家，但是资金流紧张。恳求亲爹亲妈高抬贵手，支援她一笔。

大骂女儿又阳奉阴违不务正业之余，莫叔叔疑问：“这点头寸，许尚泉自己家拿不出来？”

不是许应父母有没有二十万活钱，是许应刚出了柜、根本不敢向家里开口。他要用钱，能想到的就是把佳怡这里的股份退了，否则如果他找那些高中同学一人借个三五万、全镇都得知道了。那该怎么传他家的闲话。

佳怡妈妈把电话接过去，再三跟佳怡确认了她没有遇到电信诈骗、许应本人在她身边，当初从许家拿的钱有俩人一起立的合股字据。最后松口说会把自己平时手边攒的一笔理财提前拿出来贴补女儿，利息不要了。

唐恣嘉听说许应居然去找前岳丈家借钱，简直火冒三丈。“我说了我未必就要那个位置，换个地方一样开张！谁让你去跟别人低头了？”

许应不懂他气什么，上海冬季这个天气简直了，他一脚一个水坑，鞋子袜子都湿透了，半天下来长裤几乎湿到膝盖，难受。“你昨天也说那个好啊？再说了，就算你不租那个铺面，手头多点资金总是方便一些。”现在的许应没有震荡前与唐恣嘉四年同进同出、在群体中细腻相照的观察，没有过去的自己那样对唐恣嘉关于钱的自尊心处处维护的习惯。许应习惯了自己挣一千多唐恣嘉挣一万多、唐恣嘉就是比他强的模式，哪知道“低头借钱”令唐恣嘉反应这么大。退一万步，即便是过去百般委婉体贴的那个许应，面对这种大事，很可能也会变着花样地哄着唐恣嘉接受自己去借钱。

“你借的时候就没想未来怎么还？借那么多，你觉得我们什么时候能还上？”唐恣嘉还以为开一间小店、有了稳定的收入后可以把许应留在家里养一养，不要再出去吃上班的苦了。负上这样一笔债，他们又得节流到什么时候？

许应好心没好报，委屈极了：“那本来就是我借给她的钱！我入股给佳怡的网店，这是过去一年半她帮我挣的。”

电话那头一时安静了。许应忐忑惶然起来：“唐恣嘉？车来了，我一会儿就回来……别气了，我就是想帮帮你。”

佳怡一个还在上大学的小姑娘，靠兼职开网店、一年半就给许应挣了几十万。这个信息重重打击了唐恣嘉的自尊心。他以为自己有胆识有能力白手起家、已经超越了相当部分的同龄人，许应跟着他能过上至少不亚于过去在自己家的生活，但他挣钱的能力甚至还比不上许应的前未婚妻，一个女孩！他还冲许应发火。

“对不起，对不起。”唐恣嘉握住电话，蜷缩地在路边蹲下了。

许应和佳怡找莫家要钱的事，第一时间就传到了许家。挂断了电话，爸爸一言不发地出去，站在厂房外面对着墙抽烟。许愿憋着一肚子火：许应这个蠢货，让他把借出去的钱好好收回来都不会！是这样硬要的吗？全家的脸都给他丢光了！

两天后，许应的诺基亚接连收到两条银行卡余额变动的短信。他赶紧献宝地递给旁边、嵌身在行李箱和杂物中间给他削梨的唐恣嘉看：“喏。给你钱，别生我气了。”

除了莫叔叔汇给他、从佳怡的网店退股的钱，许应妈妈又给他汇了五十万。上方又弹出一条新短信，许愿说：在外面保护好自己，好自为之。

如果许应一句话就能从父母手里拿来启动资金给他创业，唐恣嘉过去一年半风里来雨里去的辛苦工作又有什么意义？？年轻男人的自尊心已经被踩在一双双鞋底下，轮番碾成碎末。但唐恣嘉唯有深吸一口气，抱紧感冒了躺在床上许应：“一定让你过好日子。”

许应头痛得昏昏沉沉，被大力勒得想咳嗽。他别扭地抽出手回抱住男朋友，揉了揉对方厚实的背心，嘟囔道：“我过的一直都很好啊。你就是想太多……”

唐恣嘉接受了许应的馈赠，哪怕未来在许应父母面前因为吃过这碗软饭抬不起头。他太想赚钱了。他必须、一定、无论如何都要赚大钱。

许应吃着唐恣嘉给他削好、切成一口大小的梨块，“这个梨水好多喔。你尝尝！”

“不要。不要分梨。”

“迷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