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首先要说明一件事。我对象，是个男的。”

“喔。”咨询师注视着许应，点头，“你们在一起七年？”

“对，从大学——大学毕业就在一起了。现在工作生活各方面都很稳定，前几年也都各自跟家里出柜了。”

咨询师这才露出真正的惊讶，“你说你们都跟长辈出柜了？”

“是的。虽然他们不可能多支持吧，但勉强也接受了。应该说已经是超出预期的好。”

咨询师是位四十来岁的清瘦女性。她发出轻声的喟叹：“这是非常罕见的案例。”

“是的，”许应笑一笑，“我常常觉得自己非常幸运……实在没有资格不开心了。”

“那是什么让你不开心？”

许应歪头。“呃。好问题。”他努力地在想，“说真的，周围知道我们在一起的同学朋友都很羡慕我们，在一起七年从来都没吵过架。我们算是，很恩爱的那种。”

咨询师点头。“完全不吵架的话，非常难得。”

“嗯。但是吧，我男朋友，嗯。我不知道怎么表述，他作为一个同性恋，但有时候我觉得他喜欢的还是某一种‘女性’。”许应伸出两根手指勾了勾。

“怎么说？”

许应看着墙上的装饰挂画，想了想。“他心目中有一个，‘大和抚子’，你懂吗？”

咨询师点点头。

“他对我很好，也确实很爱我。他的感情我很确定。但他期待的是一个，怎么说，更像传统家庭中女性身份的配偶。不要去上班，在家里看看书，插插花什么的。”

咨询师开始在笔记本上记录，一边发问：“这是他明确对你提出过的吗，还是只是你个人的猜测。”

许应很深地吸气。

“我当初找工作的时候，他对我的工作内容有诸多要求，比如说完全不接受加班什么的。当然，这是一种关心。因为我自己也是得过且过的性格，升职也是后进的肯拼的同事先升了。他又拿着这件事说公司环境对我不友善，好几次劝我辞职，回家待着。

“他希望每天他结束工作回去的时候，我在家里等着；说不然回到家里连盏灯都没有，像个可怜的光棍。”许应笑了一声。“他是那种大男子主义。不是说他怎么看轻女性，但他认为所有女性都应该保持等待、被保护被照顾，”许应加重语气，“我也一样。”

咨询师的视线离开屏幕，看着他：“但是你有你的独立人格，不想被以这种方式对待。”

许应的视线下撇。他从内侧咬了咬嘴唇。

“我来做咨询，就是觉得，可能还是我自己的问题吧。都说谁痛苦谁改变，是不是？我也没有到痛苦那个程度啦……我男朋友，唐恣嘉，他就是很正常、甚至比绝大部分男性配偶都要好的普通人。我是说相对于我知道的那么多出轨嫖娼赌博家暴的案例。他对一个家庭该尽的责任都超额完成了，他在外赚钱、在家做家务，偶尔还会搞浪漫让我开心。哪怕他的一些小行为让我不舒服，那也是我自己纵容出来的。”许应清楚，正是他没有抵住人性懒惰的弱点、一次次对“宠爱”的受用，才惯出了唐恣嘉俯视、看轻他的心态。

“我的个性本能就是回避冲突，总想息事宁人。有时候他会有意无意地打击我，比如我是那种想起几年前的尴尬事件还会很难受、内耗的性格，但他就会翻一些明知道我不喜欢提的事来让我不舒服。或者知道我不喜欢，还总用一些女性化的词汇调侃我，把我跟别人的太太比较什么的。”许应无奈一哂，“我是一个顺性别男性。不是我对女性有什么意见，而是我知道他对女性的成见，我知道他把我比作女性的时候内心的那种……轻视，你明白吗？”

咨询师严肃地注视着他，点头。“我明白。那么你跟他沟通过自己的感受吗？明确告诉他你不喜欢这样的对待。”

“讲过啊。”许应缓缓深呼吸，“通通被当做所谓的，害羞，撒娇。他对我的愤怒居然，可能还挺受用的。”

“这感觉听起来很糟糕。”咨询师继续快速记录下一段话。

“是的。这可能也是他总是挑衅、有时甚至是贬低我的原因。我知道他本心是爱我，但他就是有这种趣味，想看我生气，像逗什么小猫小狗……他像爱一个宠物那样地爱我。我从来都告诉自己，没关系，我可以忍。”

“什么？”咨询师盯着他。

“我对待事情的心态就是，想一想这值得分手吗？如果不分手，好，那就接受。”许应笑一下，“我情绪还蛮稳定的。”

但听到这里，咨询师却表露出了今天最大反应的惊异，好像这是个比同性恋、出柜都更值得探究的话题，“遇到冲突，你就一直这样处理吗？光是压抑自己？”

“是的。就像网上调侃，床上的礼貌是假装高潮一样，我也很善于……哄他。像如果他带我去玩、去吃什么东西，或者炫耀自己的成就，我都会尽可能地、给他好的反馈。大部分时候跟他在一起是真的开心，少部分时候我会透支自己的情绪去哄他。像有一次他开高速走错路，我们下在一个又脏又破的休息站，洗手间里全是泥水、皮鞋走不进去的那种。他觉得懊丧，自责。当时如果我也表现失望，那天就完蛋了，是不是？我只能装作亢奋，跟他说我很惊喜有这样的小意外，那个便利店里还有我喜欢吃的东西什么的。一直笑，一直表演快乐，才把他的心情带好。说真的，跟他恋爱之前，”许应自嘲，“我都不知道我会撒娇。学会这些全是为了让他开心。”

在咨询师的视角，这已经不是健康关系的表现了。“许应，你这样，不累吗？”

“还好吧，习惯了。说真的，我还挺骄傲自己在这方面上干得不错。这是我爱他的能力和方式啊。”讲了很多话，许应喝一口水。他想起令唐恣嘉放不下的那段初恋，那个受尽疼爱、又能考上系主任研究生的优秀的许应。那个自己想必是真的天真开朗，哄起他来会更得心应手吗？

但咨询师摇一摇头，“我不觉得你没问题。如果刚才说的这些你都ok，那么你的七年之痒痒在哪里？是什么让你感到自己需要做咨询了？”

“我跟他妈妈不对付。每次陪他回去探亲，都是一种……”许应短促地吁出一口气，“折磨。她不喜欢我。”

咨询师相当理解，这是太常见的情况了。“嗯。即便是在异性恋组成的家庭里，和对方的长辈的冲突也是广泛存在的。连两个相爱的人的磨合都是坎，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代人的磨合更是。尤其像你说的，你男朋友那么强势、大男子主义的话，他的家庭环境可能更会期待一个传统的‘儿媳’。”

“对。”许应继续喝水。

“你和他母亲接触频繁吗？这种关系影响到你跟你男朋友的日常生活了？”

“目前见面不算多吧。他家距离苏州不远，我们自己开车，如果起得早甚至可以去他家吃早饭的那种。所以他母亲是期待他经常回去的。他的工作，嗯，他是开店的，没有双休这种事，回不回、什么时候回、多久回一次家其实很自由，全看他安排。自从带我见过他母亲之后，一度他想要每周回一次。但是……”许应露出那种虚脱的放空表情，“那段时间我光上班就很累了，一周五天，改稿子、做PPT、迎来送往……周末我很想有自己的时间和空间，不是再去他妈妈面前奉承、应酬一天。每周六去一次他家，周日一天我根本缓不过来。那时候我很快就崩溃了。”

咨询师倾身，关注地看着他。

回忆起黯淡无光的日子，许应无声地叹了口气。“当时连续三个周末去他家，到第四个周五晚上对我来说就是一个月都没有休息过。那天我实在是撑不下去了。我一点开心都演不出来了，坐在洗手间里哭。我说唐恣嘉，对你来说跟你妈妈相处可能很容易，你是她的宝贝儿子，你可以有话直说，可以恩威并施，可以用各种手段达成一切目的。我不行。我是一个小辈，而且是一根让她没有孝顺儿媳大胖孙子的刺。我在公司甚至都可以和领导据理力争，我在你家只能唯唯诺诺。你让我跟她相处就是折磨我们两个人。”他停下来吸吸鼻子，用力拭眼角。

咨询师把纸巾盒往他那边推。“然后呢？”

许应擦了眼泪，又擤鼻涕。

“他当时跟我道歉，说忽视了我的感受。我让他想回就自己回，他说如果我不陪他回去，他妈妈会多想。这也确实是真的……我想，各让一步吧。后来回他家的频率变成一个月一次。好多了，但就是这每个月一趟，每次我都提前至少一个星期就开始觉得抑郁，恐慌，焦虑。”

“如果见面让你的压力这么大，你和他妈妈有什么具体的冲突吗，你是如何判断她不喜欢你？你试过跟她沟通吗？或者通过你男朋友跟她沟通。”

许应垂头想了想。“我可以说出一万件小事。但因为都很小，说出来只能说明我自己的小心眼。但和别人相处对我来说就是一种很累的事了，有的老年人还是那种，特别顽固的。这么说吧……先声明，我不是鄙视低学历什么的，我父母的文化水平也不高。但是他母亲的世界很小，很传统，像一块裹脚布，一定要把每个人都裹进去。”

他回想得，又苦笑起来。“你知道吗，我第一次去他家的时候，他妈妈跟我夸耀儿子，说她家唐恣嘉从来就抢手，高中的时候就有女生排着队给他送饭。这种什么年代的偶像剧情节！亏她编得出来。又说街坊邻居早就夸她儿子一表人才，说以后肯定能一个月赚一万块。我听得都尴尬得不行。最后让我确定她精神不太正常的，是捡着我男朋友他们兄弟俩都不在的时候她跟我说，她跟我说——她身体不好，之前治什么病，白带异常，一个人去刮宫，心疼体贴儿子所以都敢没告诉他。”许应匪夷所思，“我还是后来上网搜了才知道白带和刮宫是什么意思。她是真拿我当女的啊？就算我是女的，那她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讲私事为了拉近距离吗？可是没有人想听这种事啊！不论同性异性这也不该是第一次见面的长辈应该说的话题，对不对？”

“这确实，非常不合理。”咨询师也锁紧眉头。“听起来她想对你夸耀自己对儿子对家庭的付出，但是行为并不合适。这是一个边界感的问题。”

“是的。她是那种以儿子为宇宙中心、以自我牺牲作为爱和价值衡量的传统母亲。”许应并无笑意地一笑，“她默认我也应该这样。要命的是，因为我好说话，他们一家可能都觉得应该这样。”看到咨询师瞟屏幕右下角的动作，许应也看向墙上的挂钟，“我的时间到了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