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佚》

3.3

——他把我的感情往地上摔

“嗨。”

再次在咨询室的扶手椅坐下,许应以为他会滔滔不绝喷薄而出地倾诉,但他又卡壳了。终于还是找到一句话开了口:“上次你建议我试试直接表达拒绝。我,”他又改了念头,“算了。还是先继续上次讲到的部分。”

咨询师把直身玻璃杯摆在他面前,是八分满的温水。

“谢谢。”许应接过来就喝了一口。“上次回去以后,这段时间我经常想到有什么事想要跟你说,想到的越来越多。比如说,去年我男朋友的妈妈提出,希望我们养一个孩子。”

咨询师示意他继续。

“这种事,我们俩之间从来没有讨论过,当下我的心里就是不愿意。回去以后我问他,你妈妈想要从哪里弄一个孩子,领养吗?他说领养恐怕不行,要养还是要有血缘的,不然养来做什么,现在养孩子也很贵。我说那你妈妈是什么意思,让你找个女人去生?总之他妈妈没有明说,只是抛出要求,再让我们去猜。他的结论是去国外代孕,或者等他弟弟结婚了,看弟媳如果愿意的话生两个、过继一个。”

“他弟弟多大?”

“去年大学毕业。我男朋友分了一摊业务给他去做,总之饿不死。”许应又想起自己也说过几次想去分管松江的店面,却根本没有被唐恣嘉认真考量过。“他弟弟倒是争气,女朋友已经换了两个了,现在处着的这个就是自己店里的员工。我觉得这种上下级的恋爱关系不太合适,但是他们家的事,也轮不到我发表意见。”

“那个女孩知道自己男朋友是老板的弟弟吗?”

“哪有不知道的。”许应觉得不便评价,但还是补充了几句:“女生江西农村人,初中毕业就出来打工了,家里还有个弟弟。总之在生孩子过继给我们的这件事上,她明确是没意见的了。我们俩如果养她的孩子,物质条件肯定比她自己要好。以后如果有财产,也没有别的继承人。”

咨询师的关注点始终围绕自己的工作对象许应。“刚才你说,你是不想养孩子的。”

“是的。”

“这个想法你跟你男朋友沟通了吗。”

“这是原则性的大事。当时回来想了两天,我就郑重地问他,如果我以后不想有孩子,可不可以。”

“他怎么说?”

许应无声苦笑。“他也很认真地回答我,他说:可能不行。”

“你知道那一刻我的那种感觉吗,我以为我和他恋爱同居,我在一个团队,一个同盟里,但不是的。不管唐恣嘉自己想不想要,当他母亲提出需求的时候,那个需求对他来说就是——‘好的,我去说服许应,许应总会接受的。’可能因为他妈妈更难缠,更可能因为他妈妈的利益出发点和他更接近、而我才是那个和他们立场冲突的人。总之被要求配合的人最终都是我。

“说真的,我经常自我反省,也带着各种思路各种方法去观察研究他母亲。毕竟如果不把自己抽离出来、努力不共情只用一种旁观者的视角去看,我是很容易被别人带崩的。”许应喝了两口水。

咨询师没有发表意见,等待他的下文。

“我对她的观察是,她是一个小农思想的观念。我不知道你对这个词怎么理解,我的理解是这样的:相对于个人情感和个人需求,他们追求的是家族利益,这个家族利益里传宗接代第一位,赚钱挣面子第二位。说得难听点,存香火,灭人欲。”

咨询师点点头。“可以这么说。这是一种在过去物资相对匮乏的年代里,人依附于家族关系才能生存发展的客观环境下形成的普遍观念。”

“是的,但我们已经不是那代人了。”

“这种对于家庭观的冲突,正是现在很常见的。我的很多来访者都有这方面的困扰。”

“是的……我在苏州有几个关系还比较近的大学同学,像我们今年三十岁,这个年纪女生基本上都生育或者在备孕了。平时聚会或者群里聊天,她们也会对公婆有种种抱怨,但是因为上班、需要婆家出人出钱带孩子的,最终都是忍气吞声。”

咨询师表示了认同。

许应说:“我的困扰就在于,连我男朋友、一个好歹也是重点大学毕业的青年人,他也接受这种思想。因为在他的观念里,他赚钱了,那么抚育后代的责任就天然在我身上。甚至他还可以认为,‘我’不用亲自怀孕分娩、只要抱一个现成的孩子回来,已经占了天大的便宜。”

咨询师点点头。“要不要孩子在任何伴侣之间都是很重大的选择。你们现在统一意见了吗?”

“上次我跟你说,遇到事我就会衡量,这件事值得分手吗?当我表达了我不想要,但他还是要求……ok,fine,我爱他,那么我只能接受。”

咨询师考量地看着许应。“我推测一下,你这是在心里给他计分。像故意惹你生气扣一分,像这种重大的分歧可能扣十分,东扣一点西扣一点,某天终于到临界值的时候,你不再能承受下去,就会跟他说分手。”

许应没有答话,默认了。

“但对你男朋友来说,他的人生一帆风顺,事业爱情两和谐。有一天突然,砰!你就给他一个晴空霹雳。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没有预先沟通就这么给他宣判一个结果,这对他其实也是不公平的。”

许应像在唐恣嘉面前那样纯良地笑起来,“是喔。”

说完,他就低下头,沉默了。

“你很爱他。”咨询师说。

“是的。他也很爱我。以前光是待在一起什么都不做,我们俩就能很开心。如果全世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可能会永远幸福下去。现实是——过去我不知道,一份爱情会有这么多地方需要拿去消耗。”许应的嘴角又现出那种下意识的、并不快乐的笑。“我认识的同龄人,到了这个年纪也几乎都成家了嘛。男的就跟他差不多,下班以后喝喝酒打打游戏最多再搞点爱好,女的就忙孩子忙家务、跟公婆扯皮。大家都有很多事要忙,没有人再把爱情放在第一顺位了。我三十岁了还在思考爱情需要爱情,是我过时了吗?”他轻快地自嘲,“可能真的是我的问题。就像很多男人一生都向往成为浪子,女生们年轻的时候也会想成为终结浪子的女人。我呢……不伦不类,没有一个群体去归属。”

观察到访客一再的自我怀疑和否定,咨询师鼓励道:“许应,不要这么想,你也是一个很棒很优秀的人。像我听了你很多夸你男朋友的话,说他做了这些那些,但你做的完全不比他少。你也很有自己的才能。你很会观察,会理解和共情别人,会思考。这些都是你的能力。”

“谢谢你。”许应感到新鲜,甚至有点惊喜。“以前从来没人这样肯定过我。可能这些也算能力,只是没什么价值吧。我男朋友,你知道的,上次我吐槽他把我当做宠物……他只会肯定我做的家务什么的,夸我‘乖’或者‘可爱’。”

“有一件事想告诉你。我找了一个合适的机会,跟我男朋友谈了他妈妈的精神问题,我怀疑她有抑郁或者阿兹海默的先兆,你记得。上次你说这种事情还是需要专业的医生面诊。”那是在最后,咨询师复盘当天信息时和他讨论过的。

“对。这不是我凭你的描述就能判断的。如果你们对她的健康有疑问,应该尽早带她去正规医院就医。”

“嗯。”许应内心挣扎的时候,就会下意识地咬下唇内侧的软肉。“我这么想可能不太道德,但是我私心希望她能确诊有病……就可以把一些责任分摊和希望寄托给医疗。如果她对我来说的难相处只是因为生病就好了,去治就行了。”唐恣嘉母亲的难题已经有了希望,他却还在牙尖咬那块肉。

“但是,这不根治我的问题。就像在要不要孩子的这个冲突里,最让我难办的不是一个‘别人’想让我们传宗接代,而是在我表达我不想要孩子的时候,他不关心不商讨,下意识地就说:不行。

“你要问我那一瞬间在心里给他扣了多少分吗?不是的,那一刻我是没办法冷静理智地算分的。我习惯了敞开自己的一切去供应他迎合他,去换他的情感回馈。但那个回答,我懵了,他是在把我的感情往地上摔。”

许应闭目。纸巾按在眼角,他深呼吸。“这么说吧。我凭什么忌惮他母亲?说白了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我完全可以不在乎她。但就是因为我爱唐恣嘉,我爱他就让自己有了软肋,让他母亲有了这样一个先天的武器可以轻易伤害我。

“刚才你夸我会理解会共情是好的。但是人生识字忧患始,或许只有无知和自私才能快乐。你听过那句话吧,‘宁可痛苦,不要麻木’。但是否痛苦、能否麻木,难道是我们任何一个人可以选择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