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串串
——许应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势利
结束咨询,回到自己的小雨燕里,许应一刻都没停、启动换挡打灯看左右一脚油门开出停车场,平静地回去继续下午的上班。
他开车早已经开得很好了,尽管唐恣嘉总是让他坐自己的副驾、偶尔坐雨燕的副驾也总是指指点点地提醒他看灯看来车。哪怕工作中的上级也不会像最亲的人那样打着关心的名义不停地挑他的刺;或者唐恣嘉也不是故意的,但这种“关心”就是让许应不舒服。
工作和生活中总有各种有不舒服。在咨询师的房间里摊开的记忆和负面想法都是过往一压再压的黑暗浓缩物,走出那个房间,日常生活中还有许多光明和快乐。
倾诉之后许应感觉好多了。他又可以再坚持一下下,甚至有了一些新的乐观:咨询师鼓励他跟唐恣嘉有效沟通。唐恣嘉毕竟爱他,这不是没有希望的。
许应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的秘密是:任何一个对情感和情绪高敏感高需求的人,都是隐藏的pua大师,有着与生俱来情感裹挟的能力。他随和、接纳,几乎没有用爱、用自己威胁过唐恣嘉(除了他拒绝每周去见他母亲的那次,对,许应知道自己是在胁迫),只是因为许应爱他心疼他,不愿唐恣嘉难做罢了。
如果有一天,需要许应说:“唐恣嘉,我的想法和你的想法你只能选一个。我和你妈妈,你只能选一个。”那么对许应而言,已经是他不得不抽身的时候了。当两个人在一起的折磨大于快乐,那种威胁和伤害的话从来不是必须出口的。理性上,许应这样知道;但他柔软的本心总是愿意为唐恣嘉再退一步。
临下班前五分钟,唐恣嘉打来电话。
“怎么样?准备下班了吗?”
“嗯,今天还好,没什么事。”该做的工作都做完了;对许应来说,最难的永远是应对“人”而不是“事”。
“学士林那边挂出来一套房子,我约了中介现在过去看。你来吗?我过去接你?看完我们就在那附近吃饭,上次吃的那家汤包你不是蛮喜欢的。”
许应正在收拾随身物品的手变成慢动作,慢了好几拍才把掉了漆的旧保温杯放进口袋里。他通勤的包是一个深蓝色的帆布袋,中下方用白色的手写体写着:“Nothing inside.”
“学士林?你确定要买那边?我们……”许应想说,我们就两个人,需要住几层楼的别墅吗?那么大的房子有什么意义?但他很快意识到了别的,不再在此刻追问。“好。你又不顺路,我自己过去。那边见吧。嗯,你开车小心。”
他们在独墅湖住的湖景大平层,在苏州已经是很好的房子了,差不多三万上下一平米。但登上一座高山,才知道山外有山;住了大平层,才惦记起还有坐拥前后院的别墅。眺望别墅区,让高层的住户像是被折叠的蝼蚁。
在苏州工业园区独墅湖、金鸡湖这一片的高级别墅,晋合水巷邻里、刚开盘不久的仁恒观棠都卖得很好。一套房三千万,也不知哪来的那么多有钱人一开盘就把它们都买光。有一次他们俩站在封闭阳台的落地窗前望出去,唐恣嘉看着日落的方向:“我第一次住别墅是你家。”
许应笑出声:“我家那叫农村自建房!”
“不管,对我来说就是别墅。”来自棚户区的唐恣嘉给自己种下的努力目标,就是给许应至少不亚于他过去在父母家的生活。
学士林在古城区,许应改了主意,没有去开自己的雨燕,叫了个网约车,免得到了地方难停。他们刚来苏州的时候,赶上网约车快速扩张抢占市场的阶段,那两年打车可太便宜了;许应大学暑假就考了驾照,他的雨燕是先买的,还玩笑地说过自己也可以做这个兼职。显然人人都这么想:载客这一行的门槛降低后,路上更堵了。
许应抵达小区门口,中介已经在那里了,外人面前他就没有和唐恣嘉多说什么。只跟着他们进去看房。
学士林有独栋有联排,定位相对亲民。但这亲的也不是普通的民了,平米价目前是四万八。他们看的是个独栋,地上三层,地下室还有两层。古城区建筑限高,这已经盖到极限。今天天色晚了,看不出采光如何,现任房主的东西也多,乱,看起来确实和农村自建房没区别。许应跟着他们一个一个房间地转,走完一套流程。
房主要出国,急售,盛惠一千七百八十八万。唐恣嘉看许应:“你觉得怎么样?”
许应不说话,心里想着,我们哪有那么多钱?看着玩的吧,还什么怎么样。他摇一摇头:“不喜欢。大房子要打理的东西太多了,我看到外面院子里那些荒草就头大。物业不管的?要自己搞?”
中介解释道,公区的绿化当然物业负责,家里院子的这些是自己的,可以请个园艺公司来做个景,小桥流水鹅卵石什么的,养点鲤鱼,做个假山,也不用业主怎么打理。
唐恣嘉又看许应,许应百无聊赖地看着院子里掉在地上烂掉一半的桃子。唐恣嘉就自己去和中介应酬了。
等告别了中介,两个人从小区里往外走,骑着电瓶车的叔伯从他们身边经过。“没想过城里住别墅的人还骑电瓶车。”唐恣嘉说。
城里,电瓶车比轿车灵活实用得多。许应笑道:“怎么办,奥迪会堵车,电瓶车又配不上我们唐总的身份,这学士林不行啊。”
“好了,别取笑我了。”唐恣嘉搂他的腰,“我想着看城里还不是为了你出门活动方便,步行生活范围就有吃有玩的。去吃什么?汤包,还是你家的串串香?”
那当然。隔壁街有一家串串涮锅店,叫许家串串香,许应便碰瓷把它称作自己的产业。往串店的路上,许应问他:“你真的想买别墅啊。我们现在家哪里不好了?买别墅做什么。”
“我先跟你说个事情,你有个心理准备。晓倩怀孕了。”
晓倩就是唐惟嘉的女朋友。许应如临大敌地瞪视唐恣嘉。看他炸毛,唐恣嘉笑起来:“你那是什么表情。”
“唐恣嘉,我很严肃地再一次告诉你,我不想养小孩,你最好不要勉强我。”
“哪就说要你养了。”唐恣嘉安抚地搓了两下他的后背。“惟嘉他们结婚要买房,但是他们在上海限购。总要先有个地方让晓倩坐月子。”
许应很想说,租房怎么不能坐月子了,有唐恣嘉这个钱包在这里,晓倩肯定是去私人医院月子会所,跟买房又有什么关系。
“我和惟嘉商量就是说,到时候晓倩产假期间就让她来苏州住个半年一年,我们现在家给她住,地方够她父母来照顾,我妈妈想看孙子也方便。我们俩就换个地方住,新鲜,好不好?”
许应这会儿是一点好脸都不想给他:“唐恣嘉,我肚子饿了,现在说话可能难听。你养你弟弟就够了,还要养弟妹,现在还要养弟妹的父母,少不得晓倩爸妈将来还要从你这儿抠钱去养他们的儿子。还有,什么叫你和惟嘉商量了把房子给他们住,那是你一个人的房子吗?你问过我意见没有?”
他咄咄逼人得令唐恣嘉意外,一个问题也没接住。“好了,你别急。我们先去吃饭。吃饱了再说。”
确实也不是一句两句说得清的问题。许应不吱声了,低头走。
串串店里,许应把所有豆制品都点了一遍。很快就饱了。吃饱之后,他心情有好一点。
“唐恣嘉,你认不认可现在的房子有我一半?”虽然从首付到房贷都是唐恣嘉在付。但许应的名字也在房本上。
“是,当然。今天是我欠考虑了。对不起。”
“我还以为你是想换房,你居然想再买。你现在买得起别墅吗你就托大。”
“努一努,也不是不行。我是想尽量一步到位。”
许应潦草地抹了抹嘴,一手在桌上支起下巴:“唐恣嘉,我问你。你对你弟弟的帮扶打算做到什么程度?”
唐恣嘉皱眉。“这话怎么说。”
“他现在租房,是用他自己的工资,还是公司名义?将来他社保交够了能在上海买房了,谁出钱?晓倩怀孕生孩子的花费,谁负担?唐惟嘉他自己的能力养得起吗?你要养他全家一辈子吗?”
唐恣嘉喉头滚动。许应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势利了?“许应,那是我亲弟弟。”
许应抿一下唇,不说话了。是的,谁能和家人算得清呢?姐姐每次给他的经济支持,其实也是在损伤她和姐夫的小家庭,但姐姐从没提过自己有什么难处。何况他和唐恣嘉,欠唐恣嘉的家里一个孩子;这是只有唐惟嘉能完成的任务。有人赚钱,有人生育,这就是唐家的分工;算了。唐恣嘉如果认为负担得起,就随便他去折腾算了。
“你今天不开心?”唐恣嘉关切道,“上班怎么了?”
“上班从来也没开心过。”这是丧气话,不至于。但实话是上班也没什么好开心的。他的公司是个大集团,有上层制定好的企业文化,许应是一只工蚁,像搬砖一样写套话宣传稿、做PPT。这种工作内容很难给人真正的成就感,做久了就会颓。
唐恣嘉旧事重提:“要不就回家来吧。”
许应已经吃饱了,但番茄汤里的鲜虾滑可以有另一个新的胃。“你干嘛那么执着让我辞职。”
“我们现在不缺你的那份工资了,你可以有时间有空间,去做更多自己感兴趣的事啊。”在唐恣嘉眼里,许应原本是满脑子奇思妙想,很爱玩、物质上无须亏待自己的一个人。陪着自己创业的这些年,都被生活和工作损耗成什么样子了。许应总说他爱的是另一个人,其实唐恣嘉只是怀念学生时代,他衷心希望能让爱人回去那份无忧无虑之中。“许应,你记得以前在南京的时候说过,你想写自己的剧本。”
提到自由写作,许应有一点点心动。“可是上班这么多年,人已经麻了,一点想写的都没有了。”
“所以辞职回来养一养身体,也养一养精神。”唐恣嘉哄他。“等下要不要去看电影?《蝙蝠侠大战超人》快下映了。”
“去!”许应把冰豆浆一饮而尽。“你看场次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