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遇到过所有不好的事都回来了
“妖妃”许应进完谗言,良心上还蛮过不去的。“等把晓倩爸妈送走,要不你回去住两天陪陪阿姨。”唐总日理万机,在母亲跟前尽孝一直是弟弟较多。这次唐恣嘉费力不讨好,到头来钱也要他掏、骂也要他背,最后还得他去安抚他妈的情绪。许应同情地摸摸他的发茬,粗硬刺手。
“嗯。”
“你又不是不懂,平时那么多管理技巧怎么不在阿姨和惟嘉身上用用?”
唐恣嘉深深叹一口气。“因为他们是我的亲人。我不想太……那样对他们。”他始终是爱他们的,想要以自己的方式去尊重。只是人心隔肚皮,认知有差异,他的诚意难有理想的回报。
许应推他。“去给惟嘉和晓倩打个电话吧,早点说清楚,免得夜长梦多。”
“好。”唐恣嘉挣起身,轻吻一下他的眉心,去书房关门打电话。
都说别同情男人,会变得不幸。但在许应眼中,除了他自己,又有谁能来理解、同情、怜惜唐恣嘉呢?唐恣嘉已经够累了,工作累人、亲人累心。因为事业发展快人一步,又独在苏州不受亲人的庇护,有时许应感觉他们是不是比同龄人更快一步迈入中年的窘境。也就是没有孩子——幸好他们没有孩子。有时连许应都想,那样疲惫只是想要一个怀抱可暂时憩息依赖的唐恣嘉,希望他乖乖待在家里也不是什么离谱的诉求,只是爱的表达罢了。
唐恣嘉恩威并施,骂一顿弟弟,又安抚弟妹。唐惟嘉原本租住的是一个35平米、床在厨卫上方的loft,这种房型这几年在松江还不少。晓倩前段时间刚结束跟小姐妹的合租、搬到他这边来。但现在怀孕了,日后肚子大了、有了孩子就不方便爬上爬上,于是小两口得出去找房。松江的瓷砖店原本人手就少,唐恣嘉只好把苏州这边的一个店长外派过去招聘;他是不放心唐惟嘉能自己料理好这些的。苏州这头的工作,他姑且自己多顶一顶。
“我辞职了。”许应进门就说。
咨询师露出疑问表情。“遇到什么事了吗?”
“一连串的事。我先给你讲我男朋友弟弟订婚的事。”许应简短地讲了一遍彩礼的闹剧和现在的进展,他的考虑和展望。
“你想得很周到,通常人到我这个年纪才会去想长辈的养老。”在咨询师的视角,许应算得上细致长远了。
“我就是心思太多,你知道的。”许应想就想到了,这些事情自己会进到他脑子里,也没办法。唐恣嘉总说自己出身的棚户区贫民窟没那么多繁文缛节一切从简,但那不是他们就可以永远都进门不脱鞋的理由,是不是?“他妈妈那个人以后肯定不会愿意进养老院,在他们的视角里,那都是被儿女抛弃才会去的地方。”提起李明凤,许应永远有无数牢骚,“我又要跑偏了。”
“没关系,你想到什么就说。”咨询师习惯了他时而思维的跳脱,以眼神询问下文。
“这么说吧,我几年前第一次去见家长,给她提过去的礼盒,现在还摆在她家里没拆开。你知道那种,嗯,以自我苛待、自我牺牲来找价值感的传统女性。她的自尊自豪就来自于用行动大喊:我不配。”许应试图客观,不要带上个人情绪,但总是失败。“我们买回去的东西,她在柜子里堆成了山。她会很骄傲地给我展示,说你看!我都好好保存着!这就是她观念里对我的尊敬。哪怕你帮她拆开,她会再包回去;如果是吃的,她会放到坏了,再自责地扔掉。
“后来她开始用贬低我、来拒绝让我为她花钱。她会对儿子诉说我买的每一件东西都不好,衣服尺码不对,电器难用……全都是拖到已经不能售后了,才用一种委屈了很久、忍无可忍的姿态去找儿子诉苦。”许应很努力去理解去体谅,但现在想起来,胸口都还窝火。给李明凤买东西是因为他不想花费更多时间精力去“尽孝”,更不想落了话柄。但许应的钱也是钱,每一分也是辛苦挣的。
“也可能是真的不合适她用。”
“当然。但她的处理方式……”许应摇头。“唐恣嘉说她一生的生活范围太小,没有见识,所以也不太懂得社交。这些当然都不是她的错,每个人都有局限性。我也有。但她就是在每件事每个行为上都让我不舒服。”
咨询师明了地颌首。“上一次你说,你会尽量抽身出来,用一个旁观者的视角去观察她、不代入感情,那就是一个很好的办法。”
“很难,那很难。我只是直觉地知道要这样做,但是很难完全置身事外……好吧,这件事也要update给你知道:上次我男朋友回去陪她住了两天,软硬兼施搞到医院去了。确诊就是中度抑郁。”
咨询师眼前同样明朗不少:“那她的一些行为就说得通了。”
“是,”许应苦笑,“原本我以为确诊了就好,治疗之后就没事了,但现在好像,我面前的问题更大了。”
“这是为什么?”
许应挣扎片刻,还是决定对咨询师、对自己坦诚:“首先,可以说我和我男朋友的关系,一直和他跟他家人的关系是成反比的。彩礼的事情闹完,他不想把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我们就过了很开心的好几天。每个晚上他都一下班就回来、有空就会陪我,周末还休了一天主动陪我去肖甸湖踏青,算得上是我们左手摸右手这么多年来难得的蜜月期。但是之后,他回去老家陪他母亲待了两天,确诊中度抑郁,我们猜对了。然后呢,我就突然被打入冷宫。”许应自己都笑起来,“当然我知道,跟病人争风吃醋不可理喻。但这种落差感太明显了。”
咨询师也笑。“在至亲生病的时候,想必也是他很需要你精神支持的时候。”
“是的。我能做什么呢?这就是我辞职的其中一个原因。这两天他在老家陪他妈妈,走不开,我每天打烊之前去店里看帐,跟订单进度。也不懂,就硬做,边看边学。毕竟现在特殊时期,我的工作不是什么大事业,我也没什么事业心,守好他的事业更重要。”在这个房间里,许应总是停不下来叹气。“辞职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前段时间我们公司考评改革,我垫底了。”
“你们公司有末位淘汰?”
“我自己辞的。因为这次考评……唉。本来我的工作就不是那么容易量化的,当然可以统计写了多少字的稿件、做了多少页PPT、组织策划了多少地面和线上活动之类的。但大头都是整个团队一起做的,每个人的绩效很难分开来算。今年人事部门在考评里加了一条同级匿名互评。”许应苦笑,“它要求评分的时候你评出的分差要达到20%,也就是满分100,至少要给一个同事打80分。最歹毒的是,这是hr叫到会议室一个一个填的,之前完全没法串供。”
“你因为评低分得罪人了吗?”
“我把80给了谁已经不重要了。除了我整个部门,整个部门十几个人……都把80分给了我。”这就是那天击溃许应的原因。
咨询师不理解:“怎么会这样?”以许应细腻体贴的个性、尽管有情绪也力求公平的为人,她不觉得他是那种工作混子,或者容易得罪人的同事。
“结果公示以后,他们解释说觉得我最好说话,先把我填上,以后下次开始大家再轮流垫底。”许应自嘲一笑。“软柿子好捏,谁都不怕捏这一下。我都不知道能怪谁,因为那是所有人、一个集体对我做的事。我现在能好好在这里跟你说话,是这件事我已经消化完了……当时真的,我男朋友也不在,我也不想拿这些打扰他,他已经够累了。我一个人在家里,毫无胃口,睡觉也一直做梦,梦里总是在做一些徒劳的事,来回跑,很茫然很累,又什么都达不到。”
咨询师同情地看他,“你应该告诉你男朋友的,这是需要分担的事,你不必自己扛。还有,善良、好说话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许应捂住脸,不希望自己看起来太崩溃。“但是太难堪了,那种被孤立的感觉。我离职前的最后几天,早晨开到公司停车场,都坐在车里不敢上去。想到要面对那些对我戴着笑脸面具的人就紧张得发抖,小时候遇到过的所有不好的事情几乎都回来了。跟别的小孩去河边玩沙子,他们说要玩寻宝,只有我有一个塑料小桶,他们就埋了我的桶当做宝藏。然后,天黑大人来叫吃饭了,一下子人全都跑光,只剩我在那里边挖边哭,黑到看不见了也没有把桶找出来。回家以后又被我姐骂了一顿,是我怎么那么笨,被人欺负都不知道。
“他们是无意的,但我总是在受伤。”他的肩膀颤抖。“我小时候真的很喜欢,很喜欢那个桶。都怪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