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百孔千疮,一败涂地
唐恣嘉这段时间焦头烂额。何晓彬做他的店长做了四年多,虽然收入比原先好,但看着店里的营业状况蒸蒸日上,心里肯定也不是滋味。去年年底,何总终于还是筹到钱出去单干了。这种情况,唐恣嘉是留不住的,何况起初就是何晓彬领他入行,也算他半个贵人,今后两个品牌能相安无事就是最好的发展。何总独立后开张小半年,因为业务重合度太高,多少分走了客流;最近唐恣嘉刚扶起来的二店店长又来辞职,坦白说是要去何总那里。
那头独居的母亲要治病,那头弟弟那儿又有个孕妇在密集地做各种检查走不开,唐恣嘉只能常常往老家跑、关心母亲的精神状况,分身乏术。许应辞职来给他搭把手,已经帮了大忙。但苏州的生意总靠许应一个新手来撑,也不是事,唐恣嘉也不想听到、更不希望许应听到员工如何议论“老板娘”居然是个男人。
何况唐恣嘉一直劝许应辞职,是希望他能多休息,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但他辞职以来却比上班的时候还脚不沾地,替唐恣嘉在过那种许应曾经说过“最不想成为的样子”。唐恣嘉想,总这样不行。
“我是征求你的意见。”唐恣嘉说。
许应下意识地咬住下唇内侧,咽了一下。他不可能说,我不要她来——那太过分了。“我可不可以,在外边租个房间平时过夜,周末再回来……”
“不行。”唐恣嘉严肃否决,“她是个病人。你如果对她反感得那么直接,她会受不了的。这么说吧,冬天那边条件不好,我跟她提过几次来苏州小住,她都拒绝了,因为担心你容不下她。她不想来破坏我的家庭。”
这已经是谴责。许应吸气,“好。听你的。”儿子在大城市买了房,却两年了没接过母亲来住,怎么都不合适。他确实没有拒绝的立场。
唐恣嘉相信许应是能跟母亲处下来的。他不是都去做心理咨询了吗?治了这么久,也该有成效了吧。而且许应现在离职在家,没有工作压力,已经轻松多了。他安抚道:“我知道你不喜欢跟人相处。只是这一段时间而已,她要试药换药,为了看病方便,不会长住的。回头惟嘉那边换好房子,我就送她去上海。好吗?像五一假期你也可以接你妈妈跟外甥过来玩几天。”
许应笑不出来。“不用了,我不想让你跟我家里人相处……我自己知道跟长辈同住的尴尬,就不让你也体验一遍了。”
但唐恣嘉说:“我又没关系,跟你家人住我完全不介意。”
许应知道这是无理取闹,但他很想说:所以你是在怪我难相处是吗?
要不是因为有“婆婆”的存在,许应都想不起来还有那么多给长辈的节日:妇女节、母亲节、父亲节,甚至重阳老人节。他还是给李明凤买礼品,才同样“抄送”一份给妈妈、一份给外婆。许妈妈总是开开心心地发朋友圈,又截图给他看得到了多少点赞。外婆不太会用手机,但偶尔妈妈过去看她,她总是很快乐,说许应在网上给她买的老人鞋很好穿。都不用买什么牌子,迪卡侬就让外婆很满意了。
他刷朋友圈,看到佳怡发上海的网红蛋糕。许应想起外婆喜欢这种新鲜花样,蛋糕又不费牙。就切到聊天窗口问妈妈:外婆的糖尿病能不能吃奶油蛋糕,尝一口可以吧?
“别买,不要买。”妈妈回了语音,语速匆匆。“这几天不要往外婆家里寄东西,不一定有人收。”
外婆腿脚又不好,能去哪里?是去大姨家住了?
“我这边还有事,有空再跟你说。”
许应有点困惑。他给姐姐发微信,许愿也没回。思来想去,睡前他跟唐恣嘉说:“我感觉不太好,我外婆的肾病可能严重了。我明天想回一趟盐城。”外婆家在盐城乡下,离苏州自驾三个小时,会路过许应父母家。他自己开雨燕回去看一眼,如果没事的话,下午就回苏州了。
但唐恣嘉断然回绝:“不行。“
许应惊愕。
“我妈明天来,你就挑着明天不在,你叫她怎么想?”许应一贯跟李明凤不对付,他的不喜、逃避不是什么秘密,唐恣嘉都忍了。但挑着这个时候逃走,针对的意思太明显,唐恣嘉都没法给他圆。
“我明天下午就回来了,晚上还跟你们一起吃晚饭的。”客房许应都收拾好了,配套的家具、床品也是挑的李明凤喜欢的粉红色;今天还特地买了花,李明凤喜欢的红玫瑰配满天星。他做的还不够吗?“唐恣嘉,你讲点道理,我就想回去看看我外婆,是伤天害理了吗?世界上只有你妈妈一个人会生病?”
话是这么讲,但唐恣嘉是绝对不会让他走的。真让许应跑了,哪可能再主动回来?他跑了,要让自己已经抑郁了的母亲如何自处?两个儿子都成家,剩母亲一个还独居在那个棚户区里,就是为了不讨“儿媳”的嫌,她已经忍让得太多了。在唐恣嘉看来,许应是娇纵坏了,自己已经一退再退,这次不能再让步了。
许应从床上跳下去,“我现在走,明天天亮回来,行不行?”
“不行。”唐恣嘉钳住他,“还在下雨,你一个人怎么开夜车。许应你冷静点。你电话都没打通,凭什么认为有情况?”
许应已经急了。“唐恣嘉你放开我!我就是现在想出门怎么了,我没有人身自由吗?你又凭什么不让我走?你妈妈的心情重要,我的心情无所谓是不是!”他甩开他的手,就去壁柜里拿行李袋。
唐恣嘉不跟他废话,大步出到客厅,把单人沙发提起来堵在入户门后,自己往上面一坐。“今天不可能放你出去。回去睡觉。”
许应盯着他,两道泪水就直直流下来。
“回去睡觉。”唐恣嘉重复。他必须把他看牢了。“明天跟我去接人。你后天可以去盐城。”
许应扭头就走,摔上了卧室门。
还好他的手机亮了,许愿说:“外婆这两天肾衰住院了,我们在医院轮流陪护。妈说你不用着急回来,回来也帮不上忙,现在路又不好走,过两天放晴了再说。”
许应心里一松,眼泪又掉下来,像关不紧的水龙头,一直不断地洇进枕头里。
唐恣嘉在沙发上的一夜,也没有睡好。他知道许应紧张,害怕,但是他不可能放许应在这种节骨眼上逃走。每次有任何困难,许应叫着喊着不行了,做不了,但只要推着他,他不情不愿都能做下来。许应只是娇气而已。连橱柜设计和安装这种完全没接触过的事,许应在店里学了两周,现在设计软件也用得了,常见模板和报价也做得。每次说不想跟他回家,回苏州的时候买个蝴蝶酥就乖了。等过段时间母亲去了上海,他再好好哄一哄许应就是了;不是想吃上海的网红蛋糕吗,到时候给他带。
落地窗外,天复又朦朦地亮了。许应从卧室里出来了,顶着一头乱发,神色冷淡。
“睡得好吗?”唐恣嘉主动破冰,“我煎了蛋。”
许应没搭理他,甚至没有看他。径自走去厨房,开咖啡机打咖啡喝。
唐恣嘉递了台阶,他却不下来,唐恣嘉也着恼。“许应,你脸色好看一点。”他不能摆着这个脸跟他去接母亲。
许应没答话,把手机摁亮了摆在流理台上,推到他面前。上面是许愿凌晨发来的消息:“外婆走了。”
外婆是四位老人里许应最亲近的,童年的暑假他常常都在盐城的乡下度过。大学刚毕业、唐恣嘉去他家找他那次,许应让他吃爸爸买的酱肉包,那就是盐城的口味。外婆家的酱肉包和鱼汤馄饨,是许应小时候最喜欢吃的。
但许应没哭,他的眼泪已经流干了。曾经咨询师问他,你总是迁就别人,不难受吗?只是几个月前而已,那时许应还笑着说,我还挺骄傲自己有这个能力去爱唐恣嘉。
许应曾经以为,他可以包容忍耐一切让他不舒服的小事。但那些小事就像细小的砂砾,在他的釉质上刮出细小的肉眼不可见的划痕;他还是完整的一个人,但细菌早就侵蚀进去,把他的内心摧毁了。百孔千疮,一败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