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佚》

3.8 明前茶

——他会丧失对再次步入任何亲密关系的信心

“对不起。”许应总是先道歉,“麻烦你了。”

他们第一次隔着摄像头见面。咨询师用的是iPad,许应用的是手机,一横一竖。两个人调来转去,总算画面都正了。

“没关系,今天刚好有客人临时取消,我有这个时间。你怎么了?不在苏州吗?”

“我回老家了。”许应吸吸鼻子。“没地方去,在茶楼开了个包间。隔壁打麻将的声音你听见没有?”他不自觉地又笑起来,却不显得快乐,更像是神经质。

“发生什么事了,让你突然想约时间。和你男朋友吵架了?”咨询师眼中,这像是负气离家出走。

许应很消沉。他点了今年的明前茶,茶楼给了一碟葵花籽,一碟盐酥花生。三样东西摆着,他都没有食欲。手机垫着茶巾隔热靠在茶壶上,汝窑瓷的花生碟子挡在前头防滑。绿茶不经泡,时间多几秒就苦了,难以入口。要不是包间有低消,许应平时不喝绿茶的。

周围人大家都喝绿茶,他一直喝红茶。不赚钱的时候喝立顿袋茶,唐恣嘉发迹后他喝云南普洱那边一位茶师傅唐望的个人品牌,最喜欢的品种是“赤兔”;一小罐两三百,但最对他口味。

到了现在这样的心境,什么茶都喝得了,尝不出味道,都是水而已。

“我外婆过世了,急性肾衰竭。其实也不算没有心理准备。她一直有糖尿病和肾病,身体底子都熬坏了,年纪又那么大,每年换季的时候都是坎。一感冒就容易发烧,去年春天还住院住了快一个月。”许应喝一口苦茶,既苦,且烫。“大家都说她过去得很快,没有受太多抢救的折磨。其实这次就算有幸能救回来,以后也下不了床,没有生存质量可言了。到了这一步……除了我们亲人难接受,对她本人来讲,可能反而是解脱。”

“节哀。”咨询师肃然。“你自己能看开就好,她一定也不希望你们太难过。人都会走到这一天的。活着时候才要善待自己。”

“是,我明白。”许应眼周红肿,眼里有血丝。他停了两秒。“另一件事就是,我想分手了。”

他给咨询师讲了那天晚上和唐恣嘉之间发生的对峙。

“你能懂吗,我说我要回家看我外婆,他想也没想,几乎是打断我讲的话,就宣判:不行。”

咨询师眉头紧锁,显然也认为这句否决的破坏性是空前的。

许应说:“你记得我说不要孩子的时候,他说‘可能不行’吗?我都不知道还能有一件事能上次更毁天灭地。”

他的掌根撑在眉心,镜头里看不见表情。但谁都能看见他身上溢出的痛苦。

许应振作自己。“我知道就算当时我回来,也未必能见到外婆最后一面,我外婆病危也不是他造成的。你可以说我到现在都在想为他开脱、希望他不是有意辜负我……但是,当人的时间和精力无法兼顾两头的时候,他毫不犹豫选了他的家人。就是接收到这个信息,让我那一刻的心情就是……绝望。”

“抱歉。”咨询师也耐不住,拭了拭眼角。

“我这几天晚上都睡不着,从厨房拿了绍兴酒放在房间里,喝醉了才能睡过去。但是每天凌晨酒劲过了又会醒。以前从来不知道被抛弃是这么痛苦。”许应整个人都跟他的睡眠一样支离破碎了。

“痛苦会过去的,你现在要振作起来,许应。”咨询师在镜头前握拳,试图传达能量给他。“你可以的。不要沉沦,不要再自我麻痹,现在只有你自己能帮助自己从这个泥潭里出去。”

“我知道,道理我都懂,但是好难啊。怎么会这么难受。他怎么可以这么对我……我真的很努力去经营关系了你知道吗,当我接到外婆过世的消息,我想的还是,好啊唐恣嘉,我要你内疚,我要让你欠我一辈子。”许应用力吸鼻子。三十岁的人了,还是一气恼就不自觉噘嘴。“我是坏人,我连外婆过世都想利用来拿捏他。”

“坏人不会说自己是坏人。”咨询师要被他逗笑了。“你有这个想法也是人之常情。逝者已逝,活着的人能用一切资源解决好自己生活里的问题才是最重要的,别自责。那么他是什么反应?”

唐恣嘉那天马上就给弟弟打电话,把他叫到苏州陪母亲去看病。他让店长把松江的瓷砖店先停业,回苏州帮忙,但晓倩主动说瓷砖店她可以看,她一个人没问题。谢过弟妹,临时安排了苏州的业务,次日唐恣嘉就追去了盐城;许应外婆的灵堂就摆在家里,之前唐恣嘉以朋友身份跟许应去过。

他一直都在和许应(单方面)保持联络,每个动作都发消息汇报。到了外婆家,许应不想见他,跟家人说出门前吵架了,不用招待;唐恣嘉进去磕了头、给了厚厚的奠仪,放下给许应带的一包换洗衣物和日用品,就又开车赶回苏州了。许应收到他的消息:“你在家好好休息,什么都不要想。等我在苏州安顿好一切,我会再来看你的。我爱你。”

“不是我想为他找借口。”许应知道,其实自己还是在为唐恣嘉找借口。“他也没办法……毕竟他妈妈的情况也很糟糕。上次我陪他回去的时候,她浑浑噩噩的,生活都快不能自理了。出门就一惊一乍,邻居一个眼神都能让她产生被害妄想。唐恣嘉不可能不顾念她。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母亲都能放弃,那我也不可能再跟他走下去了。”许应很无奈,这件事就是这样无奈——他和李明凤像两个岌岌可危的易碎品,摆在一起两撞俱伤,但分开,唐恣嘉的手只能扶一个。

“我一直都觉得,我和她处不来,是我的责任。”这也是许应起初寻求心理咨询帮助的原因。“从各种情理来讲,我都是那个强势者,应该我去兼容她。那句话怎么说,幸福者退让?但好几年了,这件事我就是做不好……这让我挫败你懂吗?从小到大,我都是长辈喜欢的那种别人家小孩,去同学家玩,没有大人不喜欢我的。”

“嗯。你会是在你自己生活圈子中理想的儿子或女婿,但是你不是一个吃苦耐劳的底层女性理想的‘儿媳’。”

“是。”许应终于又露出发苦的笑容。“怎么办啊。理性上我完全知道,该分手了,真的不行了。想到曾经被他放弃就好难受。我向他唯一要求的就是爱情,我不能接受自己只是他的一个……冰箱?摆在家里,不用去管,随时回来打开门都为他亮灯。”

咨询师被他的比喻逗笑了。“许应,你说过你想写剧本,我认为你确实可以尝试创作,去输出一些东西。你对生活有自己的观察。”

“谢谢你。唉,我的生活现在还是一团乱麻,暂时顾不到这些了。你觉得我该分手吗?”

“我不建议你分手。”咨询师很严肃,“你说过,你在他身上投资了太多。别的不提,你们的资产就不是能简单分清的,对不对?你现在无业,你也说了不想让父母担心。如果分了手,你要假装自己还继续住在苏州吗?会增加很多现实的麻烦。”

这是真的。如果让现在这个状态的许应去找房子……算了,他只能住酒店,还是在门上24小时挂着“请勿打扰”的那种。这么多年,他连鞋都是唐总亲手刷的。这么一想,他关于分手的怄气简直矫情。

许应其实,从来都不需要另一个人来“免我惊,免我苦,免我无枝可依”。如果没有唐恣嘉,他也会去工作养活自己,虽然可能不会大富大贵;或者随波逐流地和家里安排的、门当户对的女孩结婚,总之随遇而安地生活。有了唐恣嘉和他的爱情后,许应也尽己所能地支持他创业、在他左支右绌的时候辞职去帮他。如果他们之间只谈爱情,并不组成俗世所定义的“家庭”,不扯上对上一代和下一代的责任,他们会是相谐的情侣。但人都不是石头缝里来的,对方有多一个家人,就有多一分需要忍耐的压力源。

有时许应会想,如果自己是女生,能不能得到唐妈更多宽容。但他也清楚,不论对方喜不喜欢他,他都是无法接纳对方的:他可以去做很辛苦的工作,但他无法承受与人交际的难。他可以为了唐恣嘉主动委屈自己去迎合,因为唐恣嘉爱他需要他;但唐妈从来没有给过他一分一毫正面的反馈。她却是他不能选择性忽视的,固属于爱人的部分。只要许应和唐恣嘉在一起,他母亲的存在会永远膈应着他。

如果不想分手,就接纳一切,这个思想有错吗?现在许应也拿不准了。咨询师劝他暂时不要分手,许应也下不了决心分手。如果这段爱情结束,许应知道,他会丧失对再次步入任何亲密关系的信心。不会有完美的爱人,只要恋爱,他就会受伤。他已经伤得怕了。

这样的惘然中,打着他的蓝绿格子伞穿过细雨慢慢走回家。一个高大的人影等在他家的墙外。

唐恣嘉已经被春雨渗透了。脸上是和他不相上下的憔悴、彷徨和苦楚。“许应。”

许应没法躲他了。“怎么不进去……”

“对不起。”这句话唐恣嘉已经在手机里说过好几遍,内心倾诉了无数遍。“我想过了,如果一定要失去谁,我更不能接受失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