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佚》

3.9 黄酒

——他想要被坚定地爱,不想再患得患失地漂流

像一场经年累月的拉锯在疲劳到极点时终于被宣判胜利,许应心头一松。

进到家里,妈妈在厨房做饭。听见他们进门,扭头看到突然随许应出现的唐恣嘉还吃了一惊。“妈。”唐恣嘉主动喊。

“哎?哎。”许妈妈有几分尴尬,又有几分惊喜,这俩人显然是不吵架了。“小唐怎么湿成这样?快上去擦擦。”她招呼许应,“我去厂里送饭,你们自己盛来吃。”

“好。”

许应一边上楼一边低声给唐恣嘉解释,他们在盐城做完头七昨天刚回来,许爸和姐姐在厂里,姐夫带着林渊去奶奶家了。林渊快上小学了,上学后就不宜再随便请假。正好这次丧事姐夫家里来人帮忙,办完了就同带孩子回去小住、过完五一再回来。最近许愿怀着二胎,挺着肚子也经不起精力过剩的大孩子来闹她。

唐恣嘉在后面扶他的腰。“别回头了,小心脚下。”

“我可能都没有衣服给你换。”许应走进房间,抱怨道,“你说,你是不是故意在外面淋雨装可怜?”

唐恣嘉跟进去,从身后抱住他。“那你有没有可怜我?”

许应在他怀中扭过来,把一条旧浴巾兜头盖下去,沉默地揉擦。察觉到气氛的变化,唐恣嘉顺势把他推向敞开的衣柜,挤在樟木的香气中接吻。

十年了,他爱他超过十年了。唐恣嘉从没有哪个七天过得这样煎熬;每一夜回到家里面对的是黑暗空旷的房子,没有灯、没有热汤、没有一个有温度的生命等他。精神的疲惫比肉体的疲劳更甚,他无时无刻不感受到,许应的爱情才是自己的生命之源。

他失而复得激烈地渴求着这个人、这具身体。

小别的恋人难以自制地贴附在一起。唐恣嘉呼吸不稳地嗅吻许应的脖颈,“现在是不是不能做。”外婆的头七刚过,他不知道许应家里有什么讲究。但许应却小声,难得主动直白:“我想要……”

许应想要一些激烈的,直接的,有实感的确认。性是他们对彼此独一无二的、爱的凭证。

他想要被坚定地爱,不想再患得患失地漂流。

俩人从衣柜厮缠到浴室,在浴室紧张潦草地做了半次,又湿淋淋地滚到床上。许应一边被顶弄得身不由己,一边徒劳地还想去擦对方滴水的头发,直到被用浴巾缠住了手按在床头。

许家最不缺的就是家纺、有用不完的浴巾床单。漫长而筋疲力尽的性爱终于结束,湿的脏的织物被丢到地上。两个人在棉被底下赤裸相贴,紧紧卷在一起。床头的灯光从被子外透进来,让恋侣之间有种讲悄悄话的私密氛围。

唐恣嘉把他的脸按在自己胸前。“你在家里再住几天,我把公司的事都收拾好了就来接你。等过完五一路上人不那么多了,我陪你出去玩一段时间,好不好?”

“你要怎么收拾?”许应知道,唐恣嘉根本走不开“一段时间”。之前他陪母亲去看病,店里就是许应在盯;他现在没那么多人手。

“招人,培训,加钱。顾不过来就算了,把分店收掉一个。松江那边的橱柜店本来效益就一般。”唐恣嘉痛定思痛,家人、爱人、事业,他是不可能都兼顾了。钱是赚不完的。但在下一次震荡之前,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拥有许应多久。

关店是极端情况下的举措,不到真正的万不得已,怎么也不能轻易举白旗,那是一个从发展走入衰退的讯号。许应是不赞成的,“前期选址、装修已经投进去那么多精力,又不是完全没利润,别关吧。我也可以给你打工,不用发我工资。”

唐恣嘉吻他不知是水是汗,还带潮意的发顶。“舍不得让你打工。”他那样精心想要做一个坚固盒子,却没有布置好内部,让柿子在里面碰伤了。许应太乖,因为善解人意而让唐恣嘉总是疏忽他的感受。“你又不喜欢上班。你不喜欢的,以后全都不要做,好不好?”

“也没有那么不喜欢。”许应觉得自己真是太别扭了。明明是只要唐恣嘉愿意陪他哄他,他什么都能接受。

“好。”唐恣嘉给他一个虔诚的、决心允诺的吻。“许应,你觉得我该去做心理咨询吗?”

许应意外,唐恣嘉这人可太自洽了,他有什么需要咨询的?“不用吧,你有那个时间和钱不如给我,我来开解你。”

“好。第一个问题……”

“停,先付费,一个问题五百块。”许应作势伸手。

唐恣嘉笑了一声,探出凉被的帐篷,把丢在地上的手机够进来,给许应转账5200。“床底下怎么有空玻璃瓶,我刚才差点碰倒了。”

“你花五百块就问这个?败家子。那是我从厨房偷的,你不爱我了,我借酒浇愁。”

唐恣嘉想起那瓶见底的厨用黄酒,又好笑又心疼。“好了,我爱你。以后想喝也喝点好的。”

“我去盐城的时候,还以为会被你家里人打出去。”

在苏州这么多年,许应总是腆着脸自己回家过年的。家里人拐弯抹角地提起他以前的同学玩伴谁谁结婚了,谁谁孩子都会走了,许应就撒痴撒赖,仗着亲人疼他,硬是装疯卖傻。等他们闭上嘴了,他就也得寸进尺拐弯抹角地提,唐恣嘉他好厉害,今年又多开了一家店,今年业务量又增加了多少多少,家里厨卫要不要重新装一下呀,我让他来表现表现嘛。妈妈,你天天切菜手累不累腰痛不痛?现在都流行高低柜了,符合人体工学……

不同于唐惟嘉和洪晓倩的双方父母,一边要评估能不能伺候儿子、生儿育女,另一边要评估对方能掏彩礼多少、能不能给小儿子换来婚姻的资本。许家自己殷实,不求子女高娶高嫁,也就不怕被亲家压一头;对下一辈的择偶一求彼此善待,二求扶持助益。许应跟唐恣嘉“在一起”从校园走到而立,对方事业稳定感情专一、在许应口中又百般都好,除了抱不上孙子略有遗憾,其他的许家爸妈也就都默认了。说到底,还是为爱孩子而让步罢了。

“你不知道我在家里说了你多少好话。”许应叹气。

“别叹气了。”唐恣嘉去搓开他眉头。他知道世间安得双全法,如果说过去和未来唐恣嘉对不起什么人,那唯一的就是许应。“要什么都给你。”

许应马上恃宠而骄来了劲,“我要你把串串香店买给我。”

唐恣嘉笑咧了。“行。但是你会开餐馆吗?”

“当然不会。可是你会啊?”

“你想让我开串店?太大材小用了,我会做那么多菜。”

“那还是卖卤肉饭吧。”

“怎么就卤肉饭了。”

“轻松啊!就有很多时间陪我。”

陪我。

他们都想起还在南京的时候,租住在五台山那个犄角旮旯的小房间。山下有一个私房餐厅,说是餐厅,但没有菜单,唯一供应的是卤肉饭。周边居民是不会光顾的,来的都是周边学校的情侣、喜欢情调的女孩。陶瓷钵碗里有精致摆放的饭、卤肉、小青菜和半个卤蛋。十五块钱,年轻男人可以囫囵吃个不饿。老板是个刘海盖脸的非主流,每天坐在店面深处的小柜台玩电脑,守着后厨炖好的卤肉卤蛋烫青菜,来人就打一份饭而已。

“唐恣嘉。”许应失眠多日的眼睛发酸,“我到现在最开心最幸福的时候,就是在我们五台山住的那段时间。你明白吗?虽然那时候你也很忙,但是你下班以后的时间都是我的。”

“我知道了,对不起。”唐恣嘉紧紧拥抱他。“以后的时间全都给你。”

“你要把我勒死了。”许应扭动。“帮我挠挠背。下面一点,对……不要乱摸!”

“不能摸吗。”唐恣嘉吻他。

算了,算了,你摸吧。说到底,被爱、被恋慕的感觉太令人着迷,床上的不适许应从不曾说出口。

“我想跟你说说我和咨询师聊过的一些想法。”

“这是你的个人隐私对吗,你不用告诉我。”

“不是,是关于阿姨确诊前我们就聊过的怎么帮助她的问题。”说正事了,许应从被子里钻出来。在里头闷久了憋气,出来暴露在灯下赤裸裸地又有几分不好意思。他够着一件衣服套上。“抑郁不是光吃药就够,生活习惯上也要有所改变。她生病和爱钻牛角尖这两件事是恶性循环,你同不同意?”

唐恣嘉同意。

“因为她的生活半径太小了,一辈子只有孩子和灶台,她的关注点没有别的地方去。我们,好吧,你们,需要给她找些活动,最好能让她从别的地方获得价值感。你同意吗?”

唐恣嘉点头,“是。”许应说的总是对。

“让她去上老年大学呢?松江那边肯定有吧。”李明凤已经被唐恣嘉送去弟弟那儿了。

“有。但是过去在家的时候我就问过她要不要去上,她不愿意。她……”唐恣嘉说出来都无奈,“觉得那都是更老的人去的。”这是委婉的说法,因为唐恣嘉对母亲的尊敬才没有直接说:李明凤看不上广场舞、社区活动和老年大学的那种集体,尤其在儿子发迹之后;她虽然只有小学文化,不妨碍她认为那些地方都是些咋咋呼呼装腔作势、还勾心斗角的老娘们。人生而自命不凡,有心气是好事,但这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误区是很难出来的。

“你别操心了。”唐恣嘉摩挲他的腿侧,“这是我和惟嘉的事。”哪怕开一份工资让唐惟嘉去陪亲妈,性价比也比唐恣嘉自己去陪高得多得多。弟弟虽然不堪大用,至少得能当儿子;养弟千日,用弟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