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佚》

3.11 杨枝甘露

——就算是拿钱换的,我也买到了自己渴望的东西

叶烽琰陪同女朋友来吃饭,本以为自己就是尽地主之谊,来买单的。但许应对于影视拍摄太好奇了,嘴里有一万个问题争先恐后,明知自己话太多不礼貌但还是想问。这是真正做幕后的业内人士,机会难得,不问白不问啊!

佳怡替他注解:“许应以前在广告公司,给动画写分镜头脚本。他还是个电影博主呢,挺资深的。”

许应尴尬:“你不要乱吹!我算什么啊我。”

“哦?”叶烽琰来了点兴趣,“那你有没有写过什么原创的东西?”

“我倒是想……”许应不太好意思,“大四的时候试着写过一些短的故事,现在看已经太幼稚了。这几年一直在上班,没有多余的精力。”

“听佳怡说你离职了?”叶烽琰与人为善,鼓励他:“有兴趣的话就捡起来啊。上过班也是你的优势,肯定比那些从学校出来就闭门造车的人接地气。”

许应兴奋得面颊发热,“叶哥,你最近拍什么题材的啊,给我讲讲。”

蒸汽海鲜吃完,因为许应和他叶哥还没聊尽兴,四人又转战附近的一个网红蛋糕店,唐恣嘉买单。半个巴掌大的小蛋糕就要四十八、五十八,唐总默默付了四个。玻璃柜台前,佳怡揶揄他:“唐总大气!这地方我平时都来不起。”该花花该省省,有这闲钱她不如留着买口红。

唐恣嘉看了看那边卡座里聊得热火朝天的许应和叶导;那俩人一见如故,聊完了韦斯·安德森、聊完了马丁·斯科塞斯,现在又聊上了许应最喜欢的诺兰的科幻片。唐恣嘉转回来,不明所以地对莫佳怡笑笑。“没事,偶尔也尝一次。”

许应半真半假地埋怨过他好几次“不要那么暴发户”,但唐恣嘉本来就是暴发户,怎么了?有人能初次见面就那样吸引许应的注意,令许应开心、共鸣乃至钦慕,唐恣嘉看得心里很不是滋味。明知道许应和叶烽琰没有超出朋友的意思,但“朋友”就已经是唐恣嘉心里的红线。为什么别人可以让许应那样快乐,那么自己作为伴侣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

当晚在酒店的床上,许应也不理解唐恣嘉在发什么疯。三十岁以后,他们很少一晚连做两次了,结果凌晨他又被唐恣嘉给骚扰醒。“你干嘛啊……”许应困得不行,腰酸腿根也酸,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被劈开两半。“春天狗发情是不是?”

次日醒来,不至于到下不了床,但许应很不舒服。“啊,我想回家了。”

“你昨天还说温州的碳水好吃。不多待几天?”休息好再出门就是了。

许应吃着没有下水的清汤米面外卖,滋溜滋溜。“我想回去写东西。现在对于电影事业热情高涨。”昨天跟叶烽琰聊天是给他打了鸡血。虽然叶导也还年轻,目前只拍过微电影、网剧和扑得无声无息的小成本惊悚片,但许应能写的东西,难道就上得了大荧幕?他要是写出本子,能卖出去就不错了。

从温州到苏州的四百五十公里,连同停站休息,一天也回来了。许应感慨说:“自己会开车以后,感觉中国都变小了。原来自驾游的成本这么低,下次我还要去。”

“还去哪里?”唐恣嘉在洗衣机前,把这两天的脏衣服往里塞。

“去横店啊!”许应过去只在《我是路人甲》那样的电影里看过的世界。下次他可以去给叶导探班,看看真正的拍摄现场了,想想都兴奋。

唐恣嘉看他是理想上头,有点魔怔了。但还是得支持,“好。期待着你成为真正的编剧。”

许应翻开电脑。许多年过去,苹果产品早就更新换代,旧款的MBP无法再更新系统,已经被时代抛弃。还能上网,但许多网页效果都不能正常显示,打开如今越来越高清的视频需要响应很久,主机和风扇隆隆运转。上班用惯了单位的台式机之后许应很久没有摸过家里这台旧电脑,猛一看和现在又轻又薄的新款笔记本比起来厚重得难以理解。做图、剪片子已经不行了,但写作不需要更新更快的设备,他用系统自带的文本文档软件就行。

写什么呢?书架上摆着《救猫咪》,又听叶烽琰聊过当下的市场和潮流。但许应第一次正式地想写点故事,他决定把难度和期待放低,写一些简单的、来源于生活、自己能够把握的故事。

他想写洪晓倩。

那天下午俩人坐在瓷砖店里,许应看着晓倩娴熟有度地接待装修公司设计师、为了省钱想自己进料装修的年轻夫妻、还有只是随便转转的路人。他叫了两杯外卖,自己喝杨枝甘露,给晓倩点了芒果酪酪;点了好久才送过来,好在他们时间多。看店的工作,本来就是一阵忙得脚不沾地、一阵又闲得像坐牢。

没有客人的空隙,许应问她:“晓倩,你几岁?”

晓倩比惟嘉大点,今年二十六快二十七,但离家打工已经十年了。“你不要觉得我没上高中是失学什么的,我也没那么喜欢读书。”晓倩对他一笑,“小时候上学的路上会在宣传栏看到希望工程的海报,就是苏明娟那个,你见过吗?”

“知道知道。”同一个世界同一个童年,许应过去上学路上也有。

“那时候作业好多,天天都写到睡着。我从小可羡慕苏明娟了,我也想失学。”

许应笑得失态。晓倩的坦然乐观,是一种幽默感。许应好奇,她就给他讲;这些事情对于打工的女孩来说,也没有什么去处可倾诉。晓倩对这个温柔的“二哥”蛮有好感的,她暗自想,这才像同性恋的样子嘛,哪像大老板总是绷着脸。

她讲一开始和初中的女同学在南昌端盘子,那家餐馆管得很严,经理对女孩的视线也令她很不舒服。做了一年多,有同乡要来上海,她就一起来了。刚开始在大学门口的奶茶店摇奶茶——许应想起自己喝过的那些奶茶,突然感觉到一种奇妙的交集。后来一个常来的大学男生跟她示好,人挺帅的,又是上海本地人。这是天降言情剧本,晓倩也是知慕少艾的年轻姑娘,冲动昏头就跟他在一起了。

“二哥,你介意我结婚前跟别人谈过恋爱么?”

许应不解:“啊?这跟我没关系啊……谈恋爱多正常的事。谁还没个前任了,唐恣嘉也有。放心哈,我帮你保密。”

晓倩笑了,“没什么好保密的,我来这边上班以后才分手的,惟嘉也知道我谈过。”

于是俩人随便聊着天,许应慢慢地拼凑出了晓倩同她前男友的故事。

小情侣一开始过得挺幸福的。男生毕业进了阿尔卡特,俩人奢侈地在静安整租了很小的一居室,租金一千六。晓倩在附近的瑜伽馆找了前台的工作,工资也是一千六。还好男朋友收入高些,一开始就有快五千。

许应算了算年份,听起来这职业起点还不错。“然后呢?”

男生会喜欢她,看上的也是那份小家碧玉的“贤惠”。他是个原生家庭不那么美满的、很恋家的男孩子:父母在他刚上小学就离婚了,各自都有新的对象和孩子,并且双双都吃着新配偶的软饭。得知读大学的儿子谈了个已经工作的女朋友,握有抚养权的父亲就只出学费、不再给他生活费了。男生只有每年春节去母亲家拜年时会拿到红包,再加上自己的奖学金、兼职和晓倩的接济,一毕业就飞快地找到了工作,从此没日没夜地加班。

“那时候我早晨起得早,会下楼去买两个肉包子,三块钱,很大的。我吃皮,把馅留给他。”晓倩托着腮,大眼睛里有盈盈水光,看得许应心有戚戚。他想起他和唐恣嘉的五台山小屋,他太懂那种一起吃苦时候能疼惜对方的幸福。“你们感情那么好,怎么会分呢?”

晓倩初来上海,只知道作为“硬盘”会被一些人排斥、“圆润滚粗”;随着男朋友进了他的圈子,才渐渐知道在老上海人、新上海人之间还有鄙视链。过去她还摇奶茶的时候,常跟男朋友一起光顾的其中一个女生,就曾是他的追求者,一个“新上海人”,在晓倩面前阴阳怪气地酸过为什么一个老上海人会找个初中文化的江西姑娘。男友当时就直接反击说自己从来不在意那些,坚定地捍卫了自己的爱情。晓倩听着他的维护,心里还挺甜。他爱她不就行了?她不怕竞争者,“再在他同学里碰到挑拨离间的,我就当面放话说你来抢啊?抢得走算你的本事。”

许应边听边想,有吗,上海人有排外吗?上海他算常来了,但以往的去处都是剧场、博物馆,在当代艺术馆顶层的露台餐厅吃法餐;钱是他在都市的通行证,文艺是他的目的地。作为一个过客,许应并接触不到排外的人群、排外的一面。说白了,如果一个人标榜自己北京或上海的户籍,那么想必ta也没有任何其他值得开口的成就和追求,生活范围也不会同理想主义的文青许应什么有交集。上海对许应而言,始终是可爱且很可亲的。但他朦胧地,也懂得《了不起的盖茨比》里那句名言:当你想批评别人的时候,要记住,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有你拥有的那些优越条件。

和唐妈之间的纠结让他想过、读过许多这方面的事,晓倩的故事里许应已直觉地抓到了关键点:“他父母不同意你们?对你有意见?”

那岂止是有意见。男生那位石库门出身的上海人父亲,跟晓倩远在江西县城的父母也并无二致。儿子一毕业、能赚钱了,吃了十几年软饭的父亲就像发现了新的摇钱树。他先是盛情邀请他们去家里吃饭,去了几次,又劝他们“回家住”;不要房租,俩人只收五百块伙食费,说是为初入社会的孩子省租金。晓倩他们搬进父亲家(其实是男生的继母家)也同样逼仄的小房子后,父亲就继续一步一步地,安排儿子去相亲。

“相亲?”许应匪夷所思,“你一个活生生的人就住在他家里,他怎么好意思的?”

要脸的人,永远无法理解不要脸的人会如何行为。男友的父亲劝他,你就接触接触,给自己多点机会。同学平辈嘲讽排斥晓倩时,男友还能义正辞严;但当自己的父亲这样说,他只是低头不语。

因为繁重的工作和加班乃至出差,晓倩和男友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男友的手机里有了暧昧的本地漂亮女孩,她想吵架,他却说工作太累没力气吵,让她不要无理取闹。而寄人篱下的摩擦,她同样只能一再忍耐。终于事情爆发在男生出差外地的时候,晓倩因为和上小学的继妹说不要拿她的东西,同男友的父亲和继母话赶话吵了起来。父亲挥着扫把,夜晚九点多把还穿着睡衣拖鞋的晓倩赶出了门。

许应听得都倒吸一口冷气。“天呐。那你当时怎么办?”

晓倩在冷风里走了半小时去找住得最近的同事,在别人家沙发寄住了一夜。跟同事借了点钱,第二天她就回了江西。但那个家里又能有什么好脸等着她呢?她工作这么多年,拿到工资就汇给父母、或是给男友买鞋买衣服,自己一点积蓄都没攒下来。痛定思痛,过完年她硬着头皮跟父母要了两千块,又回了上海——她有一股韧劲,在哪里摔倒,就要在哪里爬起来。

在“嘉许”重新找到工作后,她又联系了一度神隐的男友。男生是带着她之前留在他家的行李来的。在快餐店的桌边,晓倩说:“我现在挣得比以前多了。如果你愿意,可以搬过来跟我一起住。”她还是爱他,但她不可能再和他的父亲共处了。

但男生不愿意了。他答得直白:“这段时间我想过了。我是喜欢过你的,但是现在我想选我爸妈。从小他们就没有爱过我,这半年来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父爱,我不想再失去了。”

“他只是想要你的钱!”

“就算是拿钱换的,我也买到了自己一直渴望的东西。”

这句话令晓倩哑口无言。这些年她给自己的父母输了多少血,他们又何尝给了她等价的关爱呢?

男友就这样成了前男友。他连坐都没有坐下,把晓倩的那个旧行李箱留在原地,就走了。从她的生命里消失。

听到这种负心故事,礼貌上许应知道该痛骂渣男。但他不会骂人,共情了只能生气:“太坏了!这人怎么这么坏!”词穷得晓倩都笑了。“二哥,是你人好。”

晓倩没有告诉许应,也没有告诉前男友或其他任何人,被对方家长扫地出门的那天她还怀着一个多月的身孕。她的自尊不允许。这次她一定要把孩子留下来,以后再也不想堕胎了。

“以前有一次坐火车回家过年,我在车上帮了一对老人家放行李。”晓倩现在说起这事,完全当做笑话。“他们想感谢我,你猜他们怎么夸我的?他们说我这么好的姑娘,将来结婚彩礼肯定能拿到十万块。”

许应心领神会,跟她一起大笑起来,差点呛了一口西米。晓倩抹去笑出的眼泪:“当时我就想,十万块?我不会自己挣吗?”

“你会有的,你一定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