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3 香油
——我让唐恣嘉去揍他!
晓倩年初生了个女儿,名字是许应起的,叫唐悦葭。他很喜欢唐恣嘉的名字,“嘉嘉”叫起来上口,但显然唐总和他弟没有一个爱听的。蒹葭苍苍,葭是幼嫩的芦苇;名字起得“小”一点,不怕孩子压不住。
头胎生了女孩,晓倩父母姿态上便自动低了下去,仿佛他们的女儿做了什么对不起唐家的事。新晋外公外婆来上海探望新生儿,一开口就对女婿和亲家主动提出把孩子带回江西去养、方便小两口尽快二胎。这种提议都等不到被唐惟嘉表态,还躺在病床上的晓倩先开口就驳回去了:她怎么能信任父母养育自己的女儿?
“我自己带,我还要喂奶。”产妇仿佛另一种生物,失去了一个普通人的权利,连袒胸露乳都被男男女女理所当然地围观。她很疲惫,“爸妈,你们先出去吧,小宝待会吃完就要睡了,小点声。”
月子会所的月嫂可以外聘,晓倩当时的打算,是如果照顾得好就把月嫂打包带走住家带孩子,用自己的工资付月嫂的工资。唐惟嘉四体不勤的,平时监督月嫂带孩子、饭点能给自己搭把手就行了。但已经跟他们住了大半年的婆婆不乐意:“那么贵!不要雇人,我带,我带就行了。他们俩兄弟就是我带大的,我会带。”
晓倩私下里同许应聊天,都没有透漏自己最负面的感受,她也不知道是不是产后容易有抑郁情绪才产生的错觉;婆婆在医院看到孙女的时候,脸色就很不好。她猜她不愿意雇人,是认为女孩不值得花钱。
月子里,唐恣嘉和许应来上海探望晓倩和葭葭。许应给晓倩带了一对石榴石耳环、爱马仕的花园系列礼盒和一组棉袜,“孩子的东西我怕买不好,就给你买了点东西。我姐说这个袜子好穿,不勒脚踝。”许愿肚里那个去年夏天卸了货,这次她浮肿了很久。
各路亲友扎堆来看孩子,但收到许应的礼物,让晓倩格外感动。别人都在里间围观小宝,只有他们俩在外间的沙发上,她小声说:“二哥,你是第一个给我带礼物的人。”别人都是奔着孩子来的。
茶几上放着把大齿梳子,许应顺手帮她把上面的断发摘进垃圾桶。“感觉怎么样?痛不痛?”
“痛啊,痛死了。真的体会了一遍出生入死。”
“我就知道。我姐也是,她第一个还挺顺的,第二个来不及上全麻,据说她在产房里大喊杀了她,她宁愿安乐死。”现在想起来他姐的狼狈,许应还觉得有点子好笑。
对刚刚经历过分娩痛母乳痛的新产妇来说,晓倩一点都不觉得好笑。因为婆婆妈妈都坚持要顺,她在医院生了两天多才生出来,还好孩子没有肺部感染什么的;但大人是一条命去了大半。不是说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许应问她:“惟嘉说你们打算自己带。”
“妈妈不让请月嫂。”晓倩很小声地示意屋里,她指的是李明凤。其实岂止是不愿请月嫂,晓倩产后头两天没多少奶,婆婆就在旁边对着孩子阴阳怪气:小宝可怜哟,你妈这么狠的心不给你吃。她来月子中心前,在医院甚至天天都饿着肚子,护工帮忙打来的饭、婆婆说这个油腻那个胀气都不让她吃。她住的双人间,隔壁床的老公半夜悄悄去买肯德基外卖,他们看她醒了还分她一块;晓倩吃了人家的炸鸡,看看自己旁边呼呼大睡的唐惟嘉,泪只能往肚里咽。
许应毕竟是个男人,不可能完全体会女人的处境。他总以为带孩子都像许林渊小时候,醒了玩玩了吃吃了睡,睡醒再来一遍,掉地上就捡起来拍拍;简单得很。据家里人说,许应小时候也是很好带的:大人顾不上时就把他装在桶里免得乱跑,桶放在门檐底下、有人路过他就冲每个人笑;给他一个糖醋鱼的尾巴,他能一根一根骨头慢慢嘬、打发半天时间。孩子不是随随便便也会长大嘛。晓倩话里埋怨的语气他听出来了,却没有深想;许应无知无觉地“哦”了一声,出于礼貌送出空头支票:“需要帮忙就跟我说啊。我也带过孩子的,我姐的孩子都可喜欢我了。”其实他连纸尿裤都不会换,许林渊都知道怎么给小妹温奶瓶。
下单腮红后的第三天,半下午许应正在家里玩刚刚移植到switch上的星露谷,楼下门铃响了。快递都是物业统一代收的,奇怪,这时怎么会有访客。过去一看门禁的屏幕,居然是晓倩抱着孩子、背着个大包在外面。许应一边开门让她上来,一边赶紧跑回卧室去找手机:果然,晓倩一小时前就给他发了微信,问他在不在家。
“你怎么了?”
晓倩的皮肤比一般女孩黑,以前特别在意这件事,怀孕母乳期间为了孩子,还要搽点素颜霜,让自己看起来体面有精神。今天许应乍一看,这姑娘居然这样憔悴,人比孕前还瘦了一圈,本来就大的眼睛在脸上甚至显得突兀。
晓倩一进门,就先道歉:“……二哥,打扰你了。”她实在是没路可走,脑子一热就打了个车从松江直接来了苏州。
“不打扰啊!早该招待你们来玩的。”都是因为许应和李明凤过去的冲突,现在唐恣嘉给他妈打电话都躲进书房,免得许应听到什么不舒服。其实李明凤开始治疗抑郁症之后行为已经正常不少,加上有了小宝转移注意力(哪怕是个女孩呢),许应这一年多自己过得又顺,自觉已经放下看开,跟“婆婆”没有什么不好相处的了。
有人欢乐有人愁。唐惟嘉因为有了老妈在、整个就是一百八十斤的宝宝,晓倩白天要顾店夜里要带孩子,在家不得松懈、还要为了育儿和家务的分歧跟婆婆对抗;老公是指望不上的,只会和稀泥。
上个月有一次,晓倩晚上回家发现孩子不对劲、身上起了疹子,呼吸还喘。问奶奶,没想到奶奶登时跳脚。原来白天里她看电视看忘了,回过神发现孩子玩的东西里少了一个大纽扣,估计是给吃下去了。李明凤慌了神,怕从此就被剥夺带娃的权利,就想趁着儿子儿媳发现之前、自己悄悄用土办法给解决了。她一勺一勺,硬是给小宝喂了大半瓶香油,也不见丢失的纽扣被拉出来。这下子被儿媳戳破,李明凤气急败坏,斥责晓倩准备那么大的纽扣给孩子玩。
晓倩一听就急了,抱起孩子要上医院。香油是芝麻油混花生油,小宝的辅食里还没加过坚果,今天下午恐怕就已经过敏了。纽扣很可能也还在肚子里!但李明凤认为她小题大做、就是想把事情闹大给自己扣罪名,扯住不让她走,婆媳俩在家里吵起来。唐惟嘉这次倒是发挥了大作用,他坐在沙发上口头拉架,顺手居然从沙发缝里把丢失的大纽扣摸出来了。“行了行了,孩子没事就行了,都少说两句。”
晓倩抱着小宝回房间,门摔得震天响。李明凤一个病人,哪里受得了这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事发当天晚上晓倩就在微信跟许应倾诉过了,许应以为她这次过来是跟李明凤冲突升级。正在内疚晓倩是在分担自己的责任、替自己受苦,晓倩却说:“唐惟嘉去嫖娼了。”
许应一惊:“你怎么发现的?”
晓倩这会儿正是敏感紧绷的时候,“你都不问‘真的假的’,你也知道他不干净?”
许应赶紧撇清:“我不知道啊!我跟他不熟,真的,我跟你比较熟。”
晓倩有点泄气。“他在外面点了陪酒,微信里发现的。我跟他对质,他说陪酒陪唱歌不算嫖,还说十个男人九个嫖。”
许应感觉被扫射到了。
晓倩跟前男友在一起,是被他上海人的身份和帅气外型打动;唐惟嘉对她来说,也有一个上司的光环,加上兄“嫂”和睦,以及晓倩作为家里唯一能生儿育女的、进门后或许备得重视。至于对象的人品,她过往的生活经验、同事同乡小姐妹全都告诉她,不出轨不赌博不打女人,就是好男人了。何况唐惟嘉还有正经工作,不吃软饭(吃也是吃他哥的)。
但发现唐惟嘉的社交圈不干净,晓倩从情感的本能上还是很难接受。“他跟我说什么,社交场合别人点的小姐就像敬过来的酒,不喝不行。”晓倩愤慨,“他哪有什么不能拒绝的应酬!不过就是跟他那帮狐朋狗友去花天酒地,从店里拿钱充大款,别人一捧他叫‘小唐总’他就买单。就松江两个店面,从自己哥哥手里拿工资,他总什么总!”这种话,她是不会当面跟唐惟嘉说的。晓倩文化程度不高,脑子里多少还受那套“好女人”的规训束缚,也就私下里跟许应能骂骂;自己的小姐妹面前,家丑不可外扬,她还丢不起那脸。
许应也是一团乱麻。已婚男人消费性服务肯定对不起配偶,但就像唐惟嘉狡辩的那些话,男性这个群体里完全干净的太少,以至于水至清而无鱼,法难责众。就像许应早就当作笑话同唐恣嘉说过的那个父子同嫖的故事,在男性的观念里,他们总是习惯了类似事件的存在。唐惟嘉点陪酒这事如果发生在许应眼前,他可能就皱皱眉头视而不见,回家跟唐恣嘉抱怨两句,希望晓倩不要发现、凑合过算了,而不会越厨代庖揪着当事人上纲上线。
唐悦葭醒了,晓倩从巨大的妈咪包里掏出保温瓶和预先装好一半凉水的奶瓶冲奶粉。关于断母乳、喝奶粉,还有加辅食的一系列琐事,她也没少跟婆婆吵架。坐在沙发角落喂上孩子,她继续说:“我今天真是气得要死。二哥,是不是你给我买了个腮红?”
许应讪讪。昨晚吴菲已经把他加回来了,骂了他一顿“白瞎了还是个gay一点美妆都不懂”、“不会选色不要乱选”,俩人算是翻了篇,重修旧好。“我给我同学买礼物,顺便给你也带一个。结果我同学说那个颜色不好看,你要是想换颜色我给你弄……”他下单的时候没想太多,没给收礼的人预告是希望给她们惊喜,没想到因为一个色号之差变惊吓。
晓倩无奈地笑了一下,“我就知道是你。”快递单上印了许应的淘宝id,他以前也给晓倩买过东西。
唐惟嘉说是不介意晓倩之前谈过,但那时不介意,随着日久天长,再吵架总是能翻出任何鸡毛蒜皮来彼此攻击。上次因为纽扣和香油的事婆媳之间几乎动起手来,李明凤整夜以泪洗面,病情都加重了。唐惟嘉安抚老妈、一边带孩子还要一边哄老人,晚上老婆带孩子睡了,他就要出去“解压”。昨天被晓倩发现他点“小姐”,他脖子一梗:“你自己就没有出轨吗?”
晓倩匪夷所思:“我哪里出轨了?我哪来的时间出?”她一天天的不是忙店里就是带小宝,连睡觉都不够,唐惟嘉居然污蔑她出轨?
唐惟嘉把那个腮红往床上一摔,胡搅蛮缠道:“谁给你买的,是不是又是许应?他是不是男人?”
听到这一句,把许应也气倒了。“你等着,我让唐恣嘉去揍他!”
当天晚上,晓倩早早带着小宝去客卧哄睡了,许应和唐恣嘉关上主卧的门。
“唐惟嘉这样不行。”许应清楚大部分男人都是什么德行,嫖只有零次和无数次。晓倩来大哥二哥这里告状也只能出一口气,等气消了还得回去凑合过;今天许应问她她想要怎样的结果,晓倩自己也茫然。她是不想离婚的,因为她还想要大伯哥承诺的股份;许应也不会劝她离婚,就像咨询师曾经建议他不要分手,晓倩脱离唐家只会过得更难,何况孩子谁带?“有没有什么办法约束他一下,至少别再给晓倩添乱了。”
对唐恣嘉来说,唐惟嘉做的事再不合适也是他亲弟弟,洪晓倩不论作为瓷砖店副店长还是弟媳,本质都是员工。“各打五十大板呗,让惟嘉以后把尾巴藏好了。”
许应愤愤看他。唐恣嘉莫名其妙,“干嘛,我说的哪里不对了。”
或者是《万仞千山》的创作历程推着许应更加去共情晓倩,他是完全站在弟妹这边的。“什么叫各打五十大板,晓倩哪里有错?”
晓倩作为媳妇儿理应相夫教子伺候婆婆,却让老太病情反复,唐恣嘉没跟她算这账都是看许应和小侄女的面了。在许应的质问下,唐总姑且敷衍道:“好好好。”
许应心念一转,就懂了唐恣嘉在敷衍什么。他想张口跟他掰扯,但这又不是能掰扯清的。工作、孩子、婆婆、老公,一座座山都压在晓倩身上,无数职业女性就是这样背负重压在前行。许应不是一个革命者,他只是另一个自私逃避的加害者。
许应想好了,终于决心道:“你接阿姨过来吧。”
“什么?”
“你接阿姨过来苏州跟我们住一段时间吧。现在小宝也大了,晓倩可以雇个育儿嫂,或者他们俩轮着带也带得过来。我们能帮忙分担一些是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