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6 鱼
——最后的午餐
唐恣嘉最近不太顺。本来起起伏伏才是万事发展的常态,但他这几年上坡路走惯了,连脚下平缓都一时难以接受。因为换房的一系列开销,这段时间透支太多,放大了他的捉襟见肘。唐总甚至疑心自己的发际线都隐约退后。人的焦虑与欲望总此起彼伏,他没有心思做爱,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凌晨因为生理反应醒来时,唐恣嘉没有闹醒许应,自己顺手解决掉算了。爱人不是道具,和许应做爱需要给他许多亲吻拥抱安抚,唐恣嘉眼下没有那份耐心哄他。也不希望眼下的自己万一表现得不好不持久。他随便纾解了几下,去洗手间放了水,洗了手,摸黑回到床上。
但许应居然醒着,很小声地说:“你抱抱我,一分钟就行。”
唐恣嘉抱了抱他。估摸着抱够一分钟了,唐恣嘉松手:“行了,睡觉吧。”
许应对着屏幕发呆。窗外是苏州一月无风无云阴冷的冬天。新家的硬装已经完成,明天装窗帘,他现在坐在为搬家打包了一半的屋子里里改本子。许多事等着他去做:预约搬家,预约保洁,网签以后还没去拿文件,催中介的返点。还有下个月要交初稿的剧本,原文有一块逻辑线的硬伤他一直没理顺,现在却怎么也无法专注。
许应打开社交平台,搜索“无性婚姻”。
他还记得小时候,大概七八岁?有一次家里吃饭看电视看到民生新闻。工地发生事故,有工人受伤后逐渐丧失性能力,配偶上诉寻求赔偿。看着电视画面里坐在山坡上抹泪的农妇,许应不解地问:“有没有性生活很重要吗?”大人闻言都尴尬起来。最后许妈目光回避地解释:“没经历过不会懂吧。”
许应一页一页地看下去。这在当今社会不是新鲜议题,许多媒体都有相关的报道,普通人也可以戴上id的假面在网上寻求发泄。诉说婚内没有性生活的几乎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女性,数量比许应以为的多得多得多。从健康角度,官媒宣讲的正常频率是每周两到三次,无性婚姻的定义是一年少于十次。但无数人的频率都以月计算。更有甚者,不少已婚女性自述从孩子出生后、乃至结婚之后,六年八年十年都不再和丈夫有性接触,或是决心怀二胎了俩人才再度公事公办。也有少数一些男性发的帖,说工作压力大,或是看见孩子哭闹、婆媳争吵就烦,乃至要在外寻求擦边的刺激,回家对着看惯了的身体才能潦草应付。
总的说来,太普遍了,像许应和唐恣嘉过去那样每周能有一次的情侣才是凤毛麟角。
所以,三十岁后失去性欲才是融入了全社会,终于“正常”了吗?但许应感到灵魂本能的悲哀呐喊:我可以没有性,但我需要爱!对许应而言,身体的快感完全可以自给自足,但他需要和爱人身体相贴、从体温和力度传递来的爱和依恋。性不该是爱的一部分吗?
“我想做。可以吗?”洗完澡,许应坐在床边,很正式地对唐恣嘉说。
唐恣嘉未料他会这样直白,只能用烦躁掩饰不安,招架道:“就是你给我压力,我才硬不起来。”
我没有!许应想。但他只能放低姿态,“……你还爱我吗?”
“别闹了。乖。”唐恣嘉揉一把他的头顶,起身在许应的目光中走了出去。“你早点休息。”
搬家的东西总是多得超乎想象。起初许应还整理出一些东西,在网上寻找捐献的渠道,但打包到后来实在繁琐,索性一个一个纸箱在上头贴条,标示直接送进地下室。至于将来还会不会重见天日,现在他也没有精力去考虑了。
今年的情人节在春节前夕,唐恣嘉自认算有心的,提前预约了一家黑珍珠餐厅,在洲际酒店,许应喜欢的潮汕菜。餐厅名字长得装逼,菜也贵,奈何人家文青就愿意为这份逼格买单,说有仪式感。露台外就是金鸡湖的湖景,自有一款浪漫格调;不过两个三十出头的男人在中午来,路人眼中大约更像工作餐。
生腌虾、鲳鱼狮子头、清蒸石斑都是许应很爱吃的,他很久没有吃得这么多了。
“好吃吗。”
“好吃。”石斑鱼很嫩,鲜甜。“以前吃的菠萝油条虾也好吃。”
那是他们还没什么钱的时候,许应爱吃的一家比较平价的连锁潮汕餐厅,在那里过了好几年的生日。四十八一道菠萝油条虾和一百九十八的生腌虾怎么比?唐总哼一声,“矫情。”
许应没有反驳。他托着腮,抿一口酒,对着窗外灰蓝色的天幕举起香槟杯转了转,看酒液醉人的暖调。“最后的午餐。”
对面笑了。“又不是以后不给你吃。”
“也是你说的今晚开始家里的餐桌不能见鱼。”因为李明凤不吃鱼。在别人这不是什么大事,只有许应自己知道这对他是多大的影响。
唐恣嘉翻菜单,给他加菜。“什么时候想吃你自己出来吃就是了。”许应自己小车一开,自由得很;又不像他老妈,一辈子只能困在洗衣池和灶台。许应还有什么不满足。
越接近晚上,许应心情越低落,手也越冷。唐恣嘉上高铁站接人了,他独自坐在庞大而空旷的新家里,窝在他们一起去上海逛宜家买的那把摇椅上。他没有开灯,把自己藏在阴暗之中。
许应曾经以为自己已经调整得很好。咨询师说:“你对于共同生活的恐惧是什么的?你能说出具体的场景吗?”咨询师总觉得许应恐惧的是未知,一旦勇敢跨出一步,船到桥头自然直,没有他不能应付的事,“你比自己想象的更强大”。但当这一天来临他才意识到,他比自己想象的更弱小。即便再视死如归,恐惧就是恐惧,不因为任何认知的改变而消亡。“他人即地狱”在许应这里有直观的具象的理解,哪怕上一分钟他和已经在海事局工作的社团学弟聊科幻、和叶烽琰聊电影聊得火热开怀,关掉手机屏幕,他的生活里是只要求他“乖”的恋人,和桌上不能见鱼的生活。
唐恣嘉带着家人们进门的时候,没有预想中的灯光大亮、热情笑脸,许应不知躲到哪里的了。他招呼老妈和弟弟弟妹放行李,“我去看一下许应。”那么懂人情世故的一个人,这当口居然躲起来了,是给谁下马威呢?
“许应?”他一路找上去,七拐八绕黑乎乎地,许应居然躲在三楼主卧的洗手间门后,窝成一个蘑菇。唐恣嘉“啪”一下打亮了灯,看见那瞬间许应下意识的瑟缩。他蹲下哄他:“下去打个招呼,嗯?”
“嗯。”
许应便惨淡地笑一笑,站起身。“我来了。”
李明凤一进门,来不及参观儿子的大别墅,急匆匆就进了洗手间;她在高铁上就有便意,但在外头紧张,解不出来。许应下楼来,跟晓倩和惟嘉打了招呼,“葭葭~小宝~你又长大了呀?”他对弟弟和弟妹笑,“一路上辛苦了,给你们准备了宵夜,我去做。”
“不用不用。”晓倩赶紧说,“我们一路上都在吃东西,奶奶装了好多水果,现在一肚子都是哈密瓜。”
楼下传来冲水的声音。唐恣嘉抢先下楼,“老妈的行李呢?”唐惟嘉尾随大哥下去,“在客厅里。我提上去?”“让她看看她愿意住哪间。”
李明凤从洗手间里出来,表情窘迫:“你家是蹲坑啊。”
唐惟嘉意外,“大哥,你装个蹲坑干什么?老妈这个腿脚万一起不来不就危险了吗。”
唐恣嘉马上回头看许应。跟在后边的许应脑袋一懵,马上理解到唐恣嘉一定不记得自己请示过他了。只好说:“本来以为这间用不上,就没有改。奶奶住二楼吧,楼上是坐便的。”
李明凤马上摆手,“不要不要!我就住一楼就行。”她刚才打眼看过,一楼的小卧室在厨房边上,是保姆间,住这儿不招人烦。来之前唐恣嘉早跟她强调过,许应这人娇生惯养,小毛病很多,请她多担待。李明凤是应邀来帮忙大儿子做家务、照顾生活的,她知道自己粗鄙、许应看不起她,人在屋檐下,她也不想触许应的霉头。
唐惟嘉洪晓倩都来过年,要住七天,有行李还有葭葭这个宝贝在,出门进门都兵荒马乱的。年二九打烊了才出发,到家已经很晚,凑合将就尽早睡了。
第二天许应一早起来做饭(把速冻面点放进电蒸箱,再煎荷包蛋),李明凤居然比他起得还早,已经在厨房忙碌了。看见他就笑脸相迎:“小许啊,我帮你把冰箱收拾了。你看你那么多东西都坏了也不扔,饭盒我都帮你洗好了。”
“诶,谢谢奶奶。”许应拉开冰箱看,“什么坏了?我可能没注意到。”他们才搬进来不到一周,冰箱里该都是新的东西啊。
李明凤翻开垃圾桶给他看:“这个酱菜,都味儿了。”
许应一看跟厨余垃圾混在一起、自己才买的韩国泡菜,还有进口超市买的奶酪……喉头一哽,算了算了。他给蒸箱订上时间,“奶奶,我上去刷牙了。待会这个蒸好了,你就先吃,不用等人。我们家不等人的哈。”晓倩之前跟他说过,惟嘉不在的时候、李明凤做饭桌上是不见肉的,如果惟嘉在家吃饭,那就要儿子动了筷子别人才能吃。太不人性化了,许应想,换做佳怡肯定不管这些规矩。来了我家,也请入乡随俗吧。
他想得倒是挺好,刷牙的时候突然有了个想法,也没下楼吃饭,就直接翻开电脑工作了。
过了一会,已经下去的唐恣嘉上来叫他:“许应,下来吃饭。”
“啊?”许应回头,“你们吃吧,我还不饿。”他怕不赶紧写,一会儿就没状态了。
“就算你不饿,你要在旁边坐着。”唐恣嘉放低了声音跟他讲道理,“你不在,我妈不敢吃饭。”
李明凤确诊前后,许应也没少学习相关知识。他不想让别人为难,站起身:“好。”
早餐桌上,晓倩问洗衣机在哪,想把葭葭的衣服及时洗了,小孩换得勤怕不够。吃完早饭,许应带晓倩和李明凤去家政间给她们看洗衣机和烘干机,“烘干机阴雨天很好用。”许应示意完洗衣机的几种常用模式,“我们是内裤袜子都丢进去的,你们要是介意,习惯手洗的话就自己单独洗。”他预防性地对李明凤说:“奶奶,以后我们的衣服您要是想手洗,洗唐恣嘉的就行,不要洗我的,好吗?”这是在之前他就困扰到跟咨询师聊过了,觉得另一个女性帮自己手洗贴身衣物很尴尬。咨询师让他提前说清楚、划好界限。
但许应以为的合理诉求,李明凤一听就急了,委屈得一下就有了哭腔:“你嫌弃我呀!”
她对信息的负面理解和放大令许应头皮发麻,“不是,不是这个意思。”
唐恣嘉闻声大步赶过来,“怎么了?”
“小许不让我洗衣服!”李明凤声泪俱下。
——
小小补充一下。许应和唐妈的摩擦,本质是代际生活习惯和观念的冲突,老一辈有时思维固化、缺乏边界感,兼之想以自己的方式征得别人的肯定和价值感。晓倩比许应能忍婆婆因为她习惯了这种家庭模式,但许应的原生家庭不是这款的,他内耗,又一直有那么点儿自由的灵魂。抑郁是负面情绪的催化剂,不是根本原因,没有污名化疾病的意思。说这些就是叠一下甲,谢谢体谅……争取下章结束进震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