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佚》

3.17

——到此结束,再也无可转圜

“许应?新年好。”

“嗨。新年好。”许应在他熟悉的沙发位置坐下。“给你带了花。”

“谢谢!很美。”他带来的鲜花没有塑料纸和丝带的捆扎包装,是搭配透明玻璃花瓶已经插好的鲜花,不用收礼者费时处理,直接摆在桌上就好。咨询师再一次意识到他的体贴周到。“好香,这是什么?”

“风信子,春天的花。”许应接过给他准备的红茶,他自己放了一个大号马克杯在这里,咨询师给他沏的是之前他送给自己的金骏眉。“春节过得好吗?”

“还不错。”咨询师微笑,“你呢?不太好。”

许应毫无笑意地弯起嘴角。“很明显是吗?”

她示意他身上穿的衣服,“你说过,穿舒服的旧衣服能让自己感觉放松。”许应领口翻出了长绒棉家居服的米色和焦糖色格子衣领,已经洗得起毛了。“你还打了个耳洞?”这就有很多可以解释的可能了。

许应冰凉的手在眼镜底下,用力搓了搓脸。“嗯,前两天跟同学见面,让女同学带我去打的。没我想的疼。”他原本以为自己是很怕疼的人。

从何说起呢?为了不耽误咨询师的时间,其实每次见面之前,他都会提前构想今天要说什么,但到了这张沙发上一开口,又总是觉得说什么都没有意义。“我男朋友的妈妈过来住了。”

“嗯。我记得上次你说她会来过年。现在有快一个月了?你们相处得怎么样,有没有值得跟我分享的事?”

“头一周还好,他弟弟弟媳还有小侄女在这里,买年货什么的就他一家三口出去、我跟弟媳和小孩在家,反正车里也坐不下。我还开车带她们母女出去转了转,去我同学推荐的亲子餐厅吃下午茶什么的。”许应苦笑,“‘婆婆’让我不舒服的时候就想想,人家女孩子比我难得多了,要上班要做家务要带孩子还要应付长辈,她都坚持一年多了。我算什么,我有什么资格不舒服。”

咨询师摇头又点头:“每个人都有权利感到不舒服,不要否定和压抑你的感觉,许应。”

许应叹气,嘴角下挂。“不然我没办法说服自己。就从节后复工开始说吧,他弟弟一家回上海了。只剩我跟他妈妈两个人在家里。他们刚走的头两天,白天我一口饭没吃过,实在是没有胃口……我整天躲在主卧的洗手间,是整栋房子距离楼下最远的地方。晚上唐恣嘉下班回来,问我吃不吃饭,我说不吃,然后听着他们俩在楼下吃晚饭……直到阿姨让唐恣嘉跟我说,要求我要每餐下楼吃饭。唐恣嘉说这是他家的规矩。”

不算过分,很合理的要求。咨询师点头,等着他继续。

“但是你能想象吗。”许应摊开十指,却不知道能往哪里摆,“唐恣嘉不在,我中午下楼只有我一个人吃饭。不合口味、没有鱼没有肉的菜摆在餐桌上,一个碗,一副筷子。我喊阿姨一起吃,她就说不要不要,然后自己躲在厨房,在那个角落里站着喝白粥,只配一点点萝卜干之类的。”

咨询师皱眉,“她以前就是这样吗?过去你去她家的时候……”

“我去她家都是跟唐恣嘉一起去的。饭做好、我和唐恣嘉两个是客人是人上人,先吃,吃完了她才吃点剩的。你让她一起,她会坐,但不会动筷子,确认你不吃的菜她才会连汤一起拌进自己碗里——她心里有一套阶级制度,子为母纲。”

她的观念中,任唐恣嘉捧在手里的许应再金贵,也是一个“儿媳”;这个家庭的塔尖、顶梁柱唐恣嘉不在的时候,许应和自己一样不该吃肉。过去哪怕晓倩哺乳期间,只要唐惟嘉不在,哪怕排骨已经煲好了在那里,李明凤没有给她吃过一块。她自己就是这样在艰苦的日子里养大了两个儿子,省俭惯了,从不觉得有任何不妥,这就是各种意义上的底层女性的生活方式。

在小小的家庭里维持一套等级制度以安身,李明凤靠苛责压榨自己来获取自我价值感不是一天两天了,也是许应和咨询师反复讨论了快两年的话题。咨询师希望许应能把自己抽离出来,做一个旁观的局外者,不要被李明凤的观念套进去。但对许应来说,那始终都不容易。

“她就站在我背后,几米远的地方喝白稀饭,从早到晚都是一包萝卜干。这让我坐在那里,觉得自己像个罪人你懂吗?”许应深深吸气。“我也试过自己下厨,做菜给她吃。我比她先进厨房,炒了牛柳喊她来吃。她尝了一口,说好吃,然后就拒绝再吃了。我自己午饭吃了一半,想留一半给她,后来发现她盖起来,常温放在那里,晚上再拿出来热给唐恣嘉吃,肉都柴了。最后唐恣嘉也不吃,她才吃掉。

“她用不惯洗手液,要用肥皂。我买的肥皂盒她嫌浪费,要用一个水果网去垫,漏的肥皂水从台面缝隙渗进去,硬是把我的橱柜泡胀泡坏了。

“她不在厨房喝我们的水,拿了个烧水壶自己在房间里躲着烧,从展示柜里拿了两个杯子去喝水和刷牙。她可能以为束之高阁就是我不用的,但是那两个是我特别特别喜欢的水晶杯,朋友送的,那一对十万日元……当时我就想,这对杯子未来我自己肯定不会再用了,就像粉红色一样,看到只会觉得膈应。

“她不敢用我家的洗衣机,自己的衣服手洗,然后挂在房间里阴干。她省电,去洗手间不开排风扇,那个气味我在餐厅厨房都能闻见,但是她可能年纪大了,闻不到。

“家里的洗碗机一天是装不满的,她会把碗拿出来洗,但是又洗不干净。我跟她说了要用洗碗机以后,她找不到事做,就把洗碗机洗完的碗擦干收起来。那天我从碗柜把碗拿出来,一股抹布味道。我跟她说不要擦,风干就行,要擦就用厨房纸擦,抹布不干净。她怕浪费厨房纸,就去洗抹布,下一天所有的碗都是肥皂味……家里她做的每一件小事都让我不舒服。但又根本不是什么值得上纲上线的事。

“你要说她这样过日子,她自己痛快吗?我明白我所谓的委屈对她来说不算委屈,我所谓的尊重在她的观念里也不存在。我们的观念冲突,对我来说是生活习惯的差异,但在她的视角是我一个富家子弟、看她不起。唐恣嘉以为让他妈妈从弟弟租的房子搬到我们的大别墅就是让她过阔太的生活,但我以为她在小儿子那里可能还更放松一些,至少她可以理直气壮地安排儿媳、用能帮忙看孩子来证明这个家庭需要自己。到了我们这以后,新房子太偏僻了,她人生地不熟,整天坐牢一样在家里想尽办法找家务来做,又顾忌我……现在她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了。”许应深深吸气,“我也是。唐恣嘉说我是自由的,每天想去哪里就开车去哪里玩。但是我哪里都不想去啊,我本来就是个阿宅,我还有工作需要在家做,我只想放松地待在家里、待在自己的空间里……现在我想独处的时候甚至只能开车出来,找一个停车场待着,只有驾驶座那么大的一块空间能真正关上门是属于我自己的。在家里我已经绷紧得快断了。

“我们有扫地机器人,有戴森,有蒸汽拖把。但是他妈妈不愿意用,说怕自己把贵东西用坏了。她让唐恣嘉开车带她出去,买了一套扫把簸箕放在自己房间里,她还从小儿子家里带了好多旧衣服剪的抹布。”许应要整理一下情绪才能说下去了,“最近让我崩溃的事就是,前天下午我关上卧室门睡了一会儿,醒来发现房间里的地被擦过了,抹布的水痕还在地板上。”

咨询师深深皱眉。对许应这样自带精神仓鼠球的社恐内向人来说,睡梦中非请自来是严重的越界。

脑海中又重现那情形,许应的双手不自控地发抖,气息急促紊乱。“当时我吓坏了,就是,就是一个被trigger的状态。我坐在洗手间那把凳子上,浑身鸡皮疙瘩。我感觉连洗手间门后的这把凳子都不属于我了。这个家里还有能让我安心的地方吗?因为新家卧室的门不能反锁,我马上上网下单买了一个门挡……”许应捂着脸,已经两天了,他至今惊魂未定。现在说起这些,仍然控制不住焦虑和恐惧的生理反应。

“唐恣嘉觉得我疯了,我也觉得我快疯了。他妈妈把自己当菲佣,但我又不可能像对待真的菲佣那样给她列规矩,甚至如果她做的菜我吃不完,她都会有心理负担,难道我还责怪她辛辛苦苦帮我擦地。但是,但是我就没有心理负担吗?”

他的状况已经很严重了,咨询师面色凝肃。“你跟你男朋友沟通过这些事吗?”

“是的,很多生活上的摩擦我觉得需要说的,比如她把柜子泡坏了,我就是让唐恣嘉去说的,他说话比我管用。但是他妈妈恐怕理解成我在一家之主面前找茬告状。”对于男友究竟能调解到什么程度,许应已经不抱希望了。他筋疲力尽,如今是仓皇的惊弓之鸟。“唐恣嘉现在的说法,是让我再忍一忍。这才来了一个月,马上把人送走也不好。而且本来就是我同意了邀她来住的。”自己请来的佛,跪着也要供完。

从咨询师的工作室出来,许应没有回家。他在楼下咖啡馆坐了一会,拿着书半天翻不了一页。直到咨询师都下班了,下楼来路过橱窗,跟他摆手:“许应?怎么还没回去?”

许应才站起来,“就走了。”

虽然咨询师是他精神上唯一的同盟,但这是他买来的盟友。有点可悲,但他知道她的每一分钟都是要花钱买的,没有预约付费的时候,她没必要多同他说一句话。

许应慢吞吞地去到停车场,慢吞吞地把雨燕开出写字楼的地库。他驾车汇进车流,在市区漫无目的地转,在渐渐堵起来的晚高峰里越开越慢。还好初稿在节前已经凑合交了,这段时间他的精神状态混乱,已经很难写出任何东西了。他想出外工作,去上海也好,去横店也好,跟唐恣嘉异地也没关系……他需要透气。他的心想吃鱼,想吃公司楼下的快餐或者剧组的盒饭,虽然此时他的胃绞紧了作痛也没有任何胃口。

雨燕开进小区时,尾随在A8后面,一前一后在房前泊车。唐恣嘉早就从后视镜看到他了。“许应!你怎么才回来,下午去哪了?”他知道许应今天中午有咨询,但应该一点半就结束了,下午居然没回家也没告诉他。这会天都黑了。

“在外面喝了杯咖啡。”许应没有解释为什么一杯咖啡从中午喝到天黑。天上开始掉雨点,他紧跑了两步到门檐下跟唐恣嘉会和。

唐恣嘉知道他在家里跟母亲待得不开心,给他看自己手里的塑料袋,“我给你买了蝴蝶酥。晚上的菜要是不爱吃,就吃点甜的。”

“好。”许应开门进去。

“妈!我们回来了。”室内没开灯。他母亲为了省电,经常不开灯,唐恣嘉摁亮了客厅的大吊灯,室内顿时映满了柔和的白光。“妈?”

厨房没人,餐桌上没菜。许应心虚地想,会不会我离家出走,她也离家出走……他走到房间门口,里面是空的,一个手机丢在床上。一楼洗手间的门倒是关着,想起李明凤可能因为贫血犯晕,许应担心她是不是因为蹲厕摔倒了。他敲了敲洗手间的门,“阿姨?”里面没开灯。“有人吗?我开门了啊?”

洗手间里,李明凤躺在瓷砖地上。许应吓坏了,“阿姨!你受伤没有?”

唐恣嘉把装蝴蝶酥的袋子匆匆甩到一边,两步迈进来:“妈?”

按亮洗手间的灯,李明凤以一个扭曲的姿势瘫着,鬓发凌乱地披在脸上,露出的面色很不正常。唐恣嘉马上去摸手机打急救电话,一手去拉她:“妈!你没事吧?”

许应没有上前帮忙,后退几步坐倒在洗手间外的地上。

他有种强烈的既视感,就像这般人身意外的场景他已经见过不止一遍……他手脚发麻,浑身冰冷,胃疼都感觉不到,只有心悸不止。虚脱的汗水渗透了长绒棉家居服的后背。

不断漫涨、过去几年间在胸口处挤压肺部,让许应踩不到地、喘不上气的水,终于一瞬间淹没口鼻。

在下午许应应该回家的时间,李明凤独自在家脑梗发作,他们发现时已经无力回天。脑梗有许多先兆,本该可以预防,但都被他们忽略了。

唐惟嘉一家三口连夜从上海赶过来。只不到一个月前他们还和乐融融地过了新年,老妈跟大哥住了才三个多星期,居然就出了意外。重创之下,他像只困兽想要找一个出口,“许应不是天天在家吗?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他今天有事出去。”唐恣嘉吐出一口烟,眉头狰狞地维护道:“跟他没关系。”

楼上,许应木愣地坐在客房的床尾凳。晓倩抱着哭闹不休的葭葭在床边来回踱步,担忧地一遍遍看他:“二哥?你没事吧?”

“没事。”许应低垂着头。这是家里唯一还关心他状况的人,但他连多说一声谢谢的气力都没有。

“你别自责啊,这都是命。惟嘉以前就跟我说过,奶奶那边父母兄姐都是四十多就过世了,她活到五十五已经算长寿了。”婴儿刺耳的噪音中,晓倩安慰的话努力地传达过来。

“我知道。”他知道脑梗有救治的黄金时间,如果他及时回家,及时发现。李明凤就算中风,或者其他后遗症,至少还能活下来。许应难辞其咎。哪怕唐恣嘉不怪罪他,许应不可能不怪罪自己。

他想起他今天跟咨询师提起的那句话:知道许多道理,依旧过不好这一生。在看见李明凤的一刹那,许应就直觉地知道,她已经去了;而自己跟唐恣嘉也到此结束,再也无可转圜。从此唐恣嘉对他来说,不仅代表了爱情,也代表了许多痛苦;如今还有一条,因为自己逃避赡养监护责任而失去的人命。想到他,许应就会想起李明凤冰冷扭曲的死状,和自己破碎的良心。

他永远不可能再跟他继续生活了,想起他就备受折磨。

唐恣嘉很痛苦。母亲是他仅有的至亲,过了一生贫苦的日子,甚至没有享上两天清福。哪怕知道人终有这一日,但这一切来得太突兀,令消解亲人离世的苦楚更加艰难。

他们陪送李明凤的遗体回老家,在那边的殡仪馆办了告别式和火化,在当地公墓买了个位置安置供奉。唐恣嘉选了个金丝楠木、雕龙画凤的骨灰盒,看起来比其他那些红木的富贵许多。李明凤这一生都是苦过来,好衣服没穿过几件,别墅也没住上几天,最后儿子只能给她买一个最贵的骨灰盒。

办完仪式,唐惟嘉和老婆孩子回上海,唐恣嘉和许应开车回苏州。一路上,连许应都没有说话试图活跃气氛。到家下了车,唐恣嘉靠在车旁,“我在外面抽根烟。”他太累了,这两天都合上眼都睡不着,熬得满眼血丝。

“嗯。”许应低着头,很轻地应了一声。

“你先进去吧。”唐恣嘉拿出烟夹在指间,他不想熏着他。

但许应看着他,像酝酿了很久:“唐恣嘉……我们分手吧。”

唐恣嘉难以置信。“你在这时候跟我说分手?”

“我知道这时候不合适,说这种事就没有合适的时候。”

许应眨了眨眼让泪水流下,不至盈在眼眶模糊视线。他们在一起快九年了;对唐恣嘉来说是十二年。这对任何人而言都是血脉相融难以分扯的联系。对恋旧、重情的许应来说,他比被分手的唐恣嘉更痛苦;但俩俩相忘也是许应唯一的生路。

能坚持陪唐恣嘉把葬礼办完,是他的回光返照。“都是我的错。但是我不想跟你待在一起,我做不到,多一分钟都不行了。唐恣嘉,你说震荡还会来吗?我希望它会来——我希望我能忘记和你有关的一切。”现实的重重无解,许应只能祈愿有超现实的力量会解决。他的泪已经被风吹了满脸,声音哽咽。

“是我对不起你。我就求你一件事。你说过我恢复过一些震荡前的记忆,是吗?如果还能震荡,不要再来找我,不要再让我想起来了。”

——

第三部分结束(2018年春),4.1在开头(疫情后),下章是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