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佚》

4.2 薯片

——他有时会梦见一个男人,这很奇怪

唐恣嘉又想起一些不该错位记忆的那天,他正在温哥华访友。

随着国家对于区块链产业的政策调整,各方面法规的一再收紧,国内从业者纷纷撤向海外。尤其东京因其繁荣、便捷、对虚拟货币成熟的市场支持,近年来吸引了许多币圈大佬长居。唐恣嘉在大田住了几年。他往来最多的朋友一家起初住在他附近,因为没看到合适的一户建,琢磨着要自己建房。但研究来对比去,太太看得烦了:非得住东京吗,地也太小了,孩子都跑不开。于是一家人最终迁往大洋彼岸安家。

远隔太平洋,温哥华因其地理位置和历史原因,加之移民国家的低门槛,成了过去香港人、后来大陆富豪们最便捷性的选择之一,堪称东亚暴发户二世祖的天堂。网上戏称此地聚集了复制粘贴一般的玻尿酸脸硅胶假奶,职业娇妻们拎着复制粘贴的爱马仕,开复制粘贴的奔驰大G。再不堪的学渣留子到了这里,都有专门服务他们的机构和学校拿钱办事,用父辈在大陆赚来的钱镀上一身金。

唐恣嘉的朋友高登是他在上海读大学时的同学,在他们一起搞区块链之前,高登家境本就颇殷实。和单了三十多年的唐恣嘉不同,当初高登被火眼金睛的女友早早锁定,还未到婚龄、在本科期间就做了爸爸。这位高瞻远瞩的沈莹莹女士如今肚里揣的是第四个了。他们在人均居住面积有限的东亚度过了居家生活的疫情期,想换一个能让孩子跑得开的大房子也合情合理。

高登家的新居买在温哥华的素里,这房子别的不说,就是一个字:大。

唐恣嘉叫的Uber把他放在门口,他穿过房前的车道和草地,看到高登家上小学的老三抱一个平板躺在户外沙发上看视频,唐恣嘉跟她打了招呼。老三应了声,起身给他开门,往里头喊:“妈,唐叔叔来了。”

“你来啦,自己进来坐啊。”身怀六甲的沈莹莹正在里边起居室看电视,“高登今天有个视频会,不然该去接你的。”

老大出去补课了,为了申大学临时抱佛脚。上初中的老二也没见着、这年纪的孩子天天都关在自己卧室里玩电脑。唐恣嘉跟他们一家十多年的交情,很熟了。“不用接,打车过来也方便。我今天叫到的司机还是华人。”

“是啊,这边华人我感觉比东京还多。”东京就已经够多了,尤其疫情后,许多想走动能走动的人都在往外走。“你路上累不累?先坐一下,等我看完这集带你参观家里。来,饮料自己拿。”

唐恣嘉在沙发坐下,跟前的茶几摆满了开封没开封的各种零食,玻璃台面和地上撒着薯片和爆米花的碎渣。他拿了一罐可乐拉开。“你看的什么。”电视上俊男美女晃来晃去,现在的那些明星他都不认识。唐恣嘉听歌的品味都还停留在读书时期流行的周杰伦林俊杰和孙燕姿。

沈莹莹过去学的美容美发,很能打扮捯饬。她在KTV打工时遇到才高考完、跟同学来聚会的高登,慧眼识富二代潜力股,顶着准公婆的压力硬是给比自己小好几岁、才成年不久的男友生下了大儿子,一边丢给自己父母抚养一边巴着男友、同公婆扯皮。她这十多年的事业就是在家一个接一个地生孩子,生到公婆最终服软、松口送钱让他们结婚。沈莹莹如今已四十好几,生完这个也得封肚了。她的投资颇有回报:高登是独生子,公婆在上海市区有七套房,光这明面上的资产就不知几千万,将来都是她和她孩子的;全家躺平玩手机吃外卖一辈子也花不完。就这样,高登居然还工作,沈莹莹一直劝他如果实在太闲,没事跑跑网约车打发时间算了。

电视上放的是前几年大火的一部古偶,男主演借此飞升顶流,沈莹莹就是他的粉丝,这片子不知道盘了多少遍了。“好帅啊。”她又对唐恣嘉补充:“你也帅哈。”

唐恣嘉笑出声,“谢谢。”

“我一直跟我女儿说,以后找男朋友就要找这么帅的。”沈莹莹示意屏幕上的明星。

沈莹莹是个花痴,她给女儿灌输的这一套王子公主的梦幻理念,唐恣嘉很熟悉了。高登当作趣事跟他分享过:老三过去上私立幼儿园,因为天天穿及地公主裙,去洗手间都得有个小老师帮忙提裙摆。

唐恣嘉喝着可乐看着电视。“这还是你之前喜欢的那个?”印象里中日韩每一茬新生代的男偶像,沈莹莹都跟过风。太多了,只有塌房上了大新闻时唐恣嘉才会想到,哦,这好像是沈莹莹在追的星。他也确实没当真留意过谁是谁。

沈莹莹维护道:“还有哪个,这个我粉很多年了,很专一的好不好。我天天都在给他反黑做数据。”

唐恣嘉笑了声。以前微博刚起来、还没有“做数据”这概念的那几年,沈莹莹就让高登写了个脚本,帮她监控和下载备份偶像明星的微博动态,以便她凡有风吹草动就冲往一线。后来微博越做越大,粉丝的业务越来越多;生老三的时候,沈莹莹直到进产房都在敲手机。虽然流水的明星,但她是铁打的职业粉丝。无他,钱多时间多耳。

沈莹莹为了证明自己专一长情,给他看自己手机屏幕上的超话等级。唐恣嘉不懂这些,“这些热度对明星的事业有用吗?”

“当然有了。就这部剧,一开始刘抄抄想捧王雪丞做女主,王雪丞你知道吧?就是那个网红,脸P得妈都不认。”沈莹莹,一款骄傲的雌竞胜利组,贬低起同性来即便线下也毫不嘴软,以刻薄当做自己的聪明。“最恶心的就是这个女的她是耽改里演女一发家的,进组必带自己的编剧,天天想着加戏,炒CP蹭热度,也不看看她配吗?我儿子的数据碾压她!我们粉丝齐心协力把她撕走了。”

耽改是什么,炒CP是什么。唐恣嘉不知道粉丝是如何倒逼制作方,但也看得出电视上这些东西的质感,它只能是给粉丝买单的。“演员还能带编剧进组?是过分了。”

“是吧。”上次参与撕走王雪丞是沈莹莹引以为傲的战绩,“王雪丞那个狗腿子编剧叫许应,他早年写的原创的网剧我在上海的时候还看过,居然还哭过,真是我的黑历史。”

“许应?”唐恣嘉听到这个名字,皱起了眉。世界上还真有个人叫许应?

晚上在粤菜馆子吃了饭。随着移民风潮,香港老饕们认的那些大厨越来越多地流向此地,粤语区的老移民从美国甚至闻名从欧洲来这里享用怀念的故乡美食。席间沈莹莹又提起:“唐总,还单身呀?玩够了没有,要不要我给你介绍?”她可有姐妹值得提携。

高登玩笑道:“你想介绍谁给他,医美诊所还是美甲店的女老板?谈成了能给你打折好不啦。”

他们一帮同学不论混得好不好,三十至半多少都有了家室。不说早婚的高登,有人甚至已结了两次。唐恣嘉这样优质的条件,据同学所知居然迄今都单身。连他自己也不理解:我是不是性冷淡,怎么看谁都没感觉。

高登和沈莹莹邀他住家里,但唐恣嘉早订了酒店。说是不打扰他们家庭生活,实是为了自己轻松省事。过去他和高登刚毕业创业三人合租的时候唐恣嘉没少做家务,撒满食物碎屑的地是他擦、下水口的长头发是他掏;有时唐恣嘉出几天门再回来、垃圾桶里的垃圾能靠着墙再堆出一倍垃圾桶的高度。倒不是他计较这些小事,毕竟高登待他也很好、过去没少彼此关照。他只是不想现在沈莹莹换七个马桶的大别墅了,他还要看不下去给他们刷马桶。

从机场到酒店,一切都是英法中三语,有些地方甚至只有中文,餐馆默认你不懂中文就点不了单。这种环境,对不通英语的人是很方便,难怪有钱都来。唐恣嘉脱了外套抛在扶手椅上。时差在身,他随便一躺就睡着了,醒来已经下半夜。

拨开窗帘,远处是最深的夜里幽蓝沉寂的海。

唐恣嘉又想起那个名字,许应。

他有时会梦见一个男人,这很奇怪,他并不喜欢同性。但在连续剧般的梦中,他是那个叫做许应的普通男人的跟踪狂;他翻过他扔的垃圾,知道他外卖总是点卤肉饭和酸菜鱼,每天一片来士普、一片米氮平,袜子穿出第三个破洞才扔。在梦中,许应的手机上甚至装有定位软件,唐恣嘉能从自己的设备上掌握他的行踪。而那个人无知无觉,只是偶尔抱怨自己的手机为何电池总是不经用。

唐恣嘉知道他帆布袋上挂的皮克敏玩偶是扭蛋来的,知道他推眼镜只推右侧把每一副都推歪,知道他见人就笑只因为总是认不得人。他认得他的每一件旧衣服,甚至能想象上面的味道。他会梦见自己窥探他的生活细节,还有无数破碎的场景,但现实的唐恣嘉不认识一个叫许应的人,甚至也不认识梦里的那个变态般的自己。

但今夜,唐恣嘉又梦见他了。

他梦见他们在一间逼仄的平房里,年少时的许应在吃一包上好佳。吃到最底下只剩碎屑,他就举着袋子仰着脸往嘴里倒。那些太轻飘的碎渣没有如愿滑进许应嘴里,而是扬了他一脸,许应紧闭着眼睛啊啊大叫起来。梦里的自己在旁边笑得很开心,边笑边用毛巾帮他擦脸,帮他吹走脸上的异物,最后吻上了他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