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佚》

4.3 生蚝

——那时候年轻,人傻

唐恣嘉的人生迄今三十来年,除了前一半吃过些穷的苦头,后一半可谓顺风顺水。从小他父亲就出外工作,长年累月见不到人。刚上高中时有一次放学回来,家里坐着个中年男子,跟他自己有几分像,和沧桑憔悴的母亲一比明显年轻。

男人开口就说,唐恣嘉,你好,我是你爸。

唐恣嘉看了眼旁边含泪使眼色的母亲。他的心情没有波动,转回目光应了声:爸。

唐振是来带他走的,去上海。原来他这些年就安家在上海,一直离被他漠视如抛弃的旧妻儿这么近,唐恣嘉想。唐振倒没跟发妻离婚(李明凤死活不愿意),就随便把他们晾在老家。现在他是年纪大了,观念转了;那头女友几年一个地换着,这头糟糠妻是不想要,但如果有现成的优秀大儿子可以拿来养两年意思意思,为自己将来的老去打算。

唐恣嘉毫不犹豫就点了头,唐振都未想见自己没抱过几次的儿子能这么听话。倒不是唐恣嘉忘本,在他眼里,自己已经十几岁了,有一份自己的观念,不会再被灌输别人人云亦云的是非曲直。他跟唐振去上海,是合理合法地从生父那里得到自己应得的生活环境和成长资源,也给母亲减轻负担;他永远都是母亲的儿子,并不会改变。

唐振去老家接儿子的时候,正是他事业最春风得意的几年,唐恣嘉一到上海、就转进了私立学校寄宿。同学里不乏来自全国各地“先富起来”那一批人的子女,他对床的男生就是个煤二代。学校只是个普通私校,不算太精英主义,气氛宽松。唐恣嘉脑子也明白,一边察言观色跟少爷小姐们混着,一边自己默默学习一切。到了高二下,学校自然有协助申请留学的准备活动,但唐振塞他进来只是图一个全寄宿省事,唐恣嘉不觉得自己能要到那么大一笔钱去留学;他对在国内上大学也没什么意见。事实上,他比对床同学还是幸运的;对方家里阔的时候,不仅能送儿子到上海上高中,还花二十五万给女儿买了个北京户口送去北京高考,却一朝意外破产,煤二代高三过完春节就没回来。

唐恣嘉在上海本地念了大学。学校名字响,宿舍比他高中还破。但好在管得松,他大三就出去跟高登和沈莹莹合租了。他原以为要跟别人一家三口同住,但沈莹莹是不带孩子的。没结婚没有准生证,她回老家生完就把孩子丢那儿给自己父母,自己在上海天天在出租屋里打游戏。高登的双亲起先以为限制金钱能把她耗走,最后还是把自己给熬服了。

那时候,他们住的是个两居室,夜里唐恣嘉没少听见隔壁主卧的动静。沈莹莹也不是多讲究的,时而穿着不掩身材的睡裙大喇喇在家里的公共区域走过,唐恣嘉看到她的肉体只会觉得:长了腿的一千块。他们的房租摊下来,主卧的情侣二人是两千块。

与一直光明正大心无波澜的现实完全不同,梦里的那个世界中,唐恣嘉为一个男人痴狂疯魔。他已经不记得那一系列的梦最早从什么时候开始入侵自己的脑子,也许早已有之,只是他一醒就飞散。

直到有一夜他在大田的公寓里,对着海外看盗版视频的网站想随便看个什么打发时间,看着视频封面上的李奥那多点开了《禁闭岛》。这电影他确信自己是没看过的。但看着看着,记忆里就像有了另一条音轨,一个男生用轻快的声音跟他聊电影的内容,提醒他注意画面中的细节和暗示。“灯塔,看灯塔。”那个声音催促他。画面一转,远方出现了灯塔。

那个男生叫做许应。唐恣嘉不明白为什么,可他就是知道。这很奇怪,完全没法解释,他甚至考虑过要不要去挂精神科,但唐恣嘉不想被当做精神分裂。网上说有些人带着前世的记忆,有些人器官移植后有了新的记忆,也许呢?关于许应的这些记忆,只是错位的冗余数据,并不给他的生活什么确实的困扰;他于是就不再多心。

搬到东京以后,唐恣嘉很长时间没有再扩大社交圈。这对三十来岁的人来说是常见的事。起初的新鲜感过后,生活的重复里,他开始感到无趣,开始主动去检索那些被他过滤掉的东西。

他脑子里的那个“唐恣嘉”,看起来是和“许应”谈过一段恋爱。记忆中有一个画面,是薄暮灰沉的天色下,许应用一种很可怜的眼神、含着泪看着他说:“不要再来找我,不要再让我想起来了……求你。”气息越来越弱,说完,那盈着的眼泪就不绝地淌下去。

如果去努力追溯,那是那个“唐恣嘉”发疯的时间起点。

躺回海景酒店的大床上,唐恣嘉没有睡意。他第一次倒时差,日本和中国之间那种不算。看看床头经典造型的老式电子钟,凌晨四点零二。

许应。

世界上居然真有叫许应的人,但也不奇怪,这不是什么生僻的名字。唐恣嘉只是没想到,这个名字会从身边人的口中说出来。仿佛打破了虚拟与真实之间的第四面墙,从他的脑海中逃逸,不再是独属于他一人所有。

他把丢在床边的电脑拿过来翻开,看着浏览器首页的搜索框愣了片刻,还是把这个名字输了进去。他怎么早没想到去求证呢?

网上有些同名的人,他没有搜到编剧许应的照片,但搜到了沈莹莹今天说的那部、许应早期写的网剧《万仞千山》。这剧当初就不算火,现在已经各平台免费了。左右是睡不着,唐恣嘉点开来看。

故事的背景在南京,男女主角是大学同学。像所有青春爱情片一样,他们骑着自行车穿过校园里梧桐茂密的绿荫,女生的长发和裙角飞扬。毕业后,男生去送快递、想要多劳多得攒钱为女孩开一家奶茶店,因为她最喜欢喝奶茶。这时,寥寥的弹幕飘过:也就是以前的剧了,现在这种情节怎么能没有植入。

唐恣嘉看笑了。

屏幕里的小情侣,每天辛苦工作,为买到超市开业的特价大米开心,为公交堵车没打上卡、失去两百块全勤奖失落。他们住在山坡上的一间平房,连把凳子都没有,俩人习惯了坐在床上。女生喜欢干炒牛河、卤肉饭和酸菜鱼,但她会悄悄地把牛河里的牛肉、卤肉饭里的卤蛋、酸菜鱼里的鱼都留给做体力工作的男朋友。弹幕骂道:又宣扬这种让女的牺牲奉献,到底想服务什么受众?

但唐恣嘉想,自己是很为之心软的。谁能拒绝这样一份体贴入微的奉献呢?女生愿意这样做,她当然也乐在其中。

奋斗攒钱的小情侣,在圣诞节这天,女生给男生买了一个苹果,男生给女生买了一包薯片。他们很少吃零食,女生津津有味地吃完了薯片——其实她只吃了开头的两片,是男生毫不察觉地吃掉了整包——袋子底部只余下拿不起来的碎渣了。女生捏着袋子角,想把薯片屑屑倒进嘴里,却扬了自己一脸。

唐恣嘉几乎愣住,虽然视角不同,但那就是自己两小时前才在梦中见过、“许应”做的事。在弹幕的一片“好甜”和“kdl”中,男主角吻上了女主角。

第二日跟高登一家出去挖生蚝,唐恣嘉全程心不在焉。

“倒时差难受是吧?”沈莹莹关心他,“会不会晕车,要不你坐前面来。”

对她来说高登的副驾是自己的专座,好意唐恣嘉心领。“不用,没事。就是醒早了,现在有点困。”

他们在Tsawwassen搭上去岛屿Nanaimo的渡轮。开出码头,近海的水色是混合沙滩的黄调,再远进入更深的水域,颜色就会变成海水标准的深蓝,一道界限清晰地分在水中。渡轮速度不快,要开两个小时,唐恣嘉掏出手机和蓝牙耳机来看视频。船上没有WiFi,高登说:“你买的国际流量吗?我给你开热点吧。”

唐恣嘉没跟他客气。

他们家一贯是大孩子带小孩子,父母二人都是甩手党。沈莹莹闻声望过来:“你看什么?哇,你居然看这个!因为我昨天跟你说的?”

“嗯。”唐恣嘉简单回应,“刚好看到有,你不是说好看。”

“那时候年轻,人傻才觉得好看,现在看都是bug。就说这个男主想创业,女主家那么有钱,为什么不去跟女主家借?”

因为这个男生心高气傲,虽然女生陪他吃苦他心疼,但如果女生为他去借钱,他可能会因此发怒。唐恣嘉想。

“还有啊。”沈莹莹嚼着鱿鱼丝,吐起槽来就不绝。“后面你还没看到,女主跟男主的父母吵架,太包子了,完全不合理,圣母就是为了气观众的。”

因为她知道生活中难免冲突与摩擦,争执的两方不是非黑即白,斥责的语言只能发泄一时的气愤。她听了只是她一个人承担伤害,如果她反击,被伤害的人就会增加。她尤其不愿意令她爱的男友难做。唐恣嘉没有说出口,但这些,他就是知道。

“那个婆婆也是有病,一天到晚挑剔别人,什么鸡毛蒜皮的都要管,活着就是为了把儿媳训练成另一个自己……”沈莹莹还没说完,高登先听不下去了:“好了莹莹,你去看点让你自己开心的。”

沈莹莹一撇嘴,召唤女儿:“宝贝!我们去外面照相。”隔着过道,老三不情不愿地站起来,眼睛还黏在自己的平板上。

她们走开了。高登才跟唐恣嘉说:“莹莹今天早晨跟我妈又吵了一架。”

唐恣嘉不解,“都隔这么远了还能吵?”

高登是那种习惯了强势母亲的人。有比他大几岁、能拿主意的沈莹莹接手他的生活,只要不让他做决定,不干涉他的爱好,他怎么都行。婆媳关系他是一点没调解过,由得一般强势的母亲和老婆俩人去拉扯。

渡轮靠岸,高登把车开下船。他们又开了十五分钟,去换乘另一趟小渡轮到近处的Gabriola岛,捡生蚝的海滩就在那里。公园有规定,在那儿现捡现吃可以,提桶带走不行,几乎每年都有华人捡得太多想带走被天价罚款的新闻。

坐在石滩的折叠马扎上,唐恣嘉用他们带来的小刀撬开生蚝。用瓶装水冲去蚝肉里掉落的沙子和碎壳,挤几滴柠檬汁,可以一口闷。小孩不爱吃,已经跑远自己去玩了;大人来这儿也并非就是爱好这一口,更多是种捡便宜的心态。

唐恣嘉主动跟沈莹莹聊天:“《万仞千山》我快看完了。”

沈莹莹说:“我本来觉得你会看这种爱情片挺奇怪的。但是想想,你们男人可能就是喜欢圣母白莲花。”

“她”不是圣母白莲花,唐恣嘉想。他隐约知道,那就是许应在写自己。许应也有跟自己一样的记忆吗?那又是为什么他说“不要让我想起来”,究竟是谁失了忆?唐恣嘉突然想到:“对了,网上有许应的照片吗?”

沈莹莹跟见了鬼一样。“你有病啊……”但她还是拿出手机,上微博给他搜,她记得看过剧组的开机照。但是才点开微博,沈莹莹的眼睛瞪得假睫毛都要扯掉了:“王雪丞怎么又上热搜了?”

实时文娱热搜的榜一现在是:“王雪丞 许应 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