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来士普和米氮平
——我很喜欢你的《万仞千山》
@编剧许应:放料的媒体可否麻烦你们放完整,孩子是我去机场接回来在片场一直跟着我叫爸爸难道没拍吗,不要再看图说话了。女儿平时在美国外婆家生活,这次是春假来探我的班。住雪丞房间因为老朋友都是看她长大的感情很好,加上女孩大了跟我住也不方便。恳请各位不要打扰圈外人也不要再传播未成年照片,感恩,多谢
这条澄清微博的配图,第一张就是许应抱着一个小小襁褓、低头注视的逆光半侧影,虽然只露出后脖颈的发茬,也能看出他姿态中的温柔。旁边还有透明的婴儿睡篮,看得出是在医院产后病房。另外八张也是每年和孩子在一起的合影,都打了码。
许应的微博账号总共没多少粉丝,这一条的评论区倒是热闹。热评第一就是:“舍不得给亲女儿单开一个酒店房间,要蹭明星的助理帮自己带孩子,他甚至不愿意为澄清声明开个微博会员非得在140个字里说完了,许应抠门人设不倒啊/狗头”
“美国?我看到什么了,美国?这不是楼主装穷卖惨的时候了?”
“要不是他还能有九张合影把九宫格放满,我很难相信孩子是他亲生的,到底什么样家在美国的白富美能看上许应”
“你看看你自己信吗,我反正不信。互联网没有记忆吗?还记得之前你怎么营销自己的吗?”
“许应不是同性恋吗,哪来的孩子,骗婚还是代孕的?建议娱乐圈纪检委好好查查”
“140个字写满了吗,有一个字给雪丞道歉吗”
“我们雪花酥熬夜加班反黑,你拖这么久才来回应,雪丞的人血馒头吃够了?”
“姐姐到底什么时候跟这种傻逼割席,姐姐还是心太软了、哭哭”
一目十行扫下去,后面还有许多不堪入目的谩骂,看得出来自王雪丞的粉丝。
唐恣嘉问沈莹莹:“他很穷吗?”
沈莹莹喝石榴汁,一张嘴成了血盆大口。“你眼睛长哪了,穷是重点吗。”她把手机拿走,“看你自己手机去,高登不是给你开热点了吗。”
温哥华时间过午,上海已经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深夜。王雪丞的公寓里,最核心的几个工作人员和亲友都黑着眼眶在各自敲打电脑和手机。俩人的共友莫佳怡从许应手中把他的手机抽走:“行了,发了就行了,后面控评她们会做的,你别看评论区了。”
“我知道。”许应搓搓脸,他也很累,“没事,那我就先回去了。”
王雪丞站起来,“你今天就在客房休息吧,别出去了,万一外面还有狗仔。”
许应才坐下,又站起来:“明天也未必没有狗仔。没事,我戴口罩了,换个衣服。佳怡?要不你跟我一起出去,被拍到也好解释点。不然要说孩子是我跟雪丞的了。”
孩子当然不是许应的,是王雪丞入行前跟当时的圈外男友生的。尽管实际年龄已经三十好几,但王雪丞的演技和荧幕形象还在爱情偶像剧里打转,始终扮演着十六到二十六、或是三千六百岁的少女,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剧本允许她转型。最近她的新剧在预热,正是炒CP的关键时刻,事业能否再上层楼在此一举;她不能在这种节骨眼上被爆出有个已经一米五的女儿。
男明星就罢了,吸毒出轨嫖娼都好说,只要没被官方定性,都能苟且偷生东山再起;但女明星在粉丝眼中是一点“瑕疵”不能有的。被拍到孩子出入王雪丞在拍摄地的酒店房间,她拒绝花钱公关,掏钱就等于承认。但她周围工作人员的家庭关系早就被粉丝扒得底掉,照片曝光后实在没有人能顶包,是许应主动说:“我来认吧。”他就发了那条澄清微博。“没事的,我爸妈不上微博,电视新闻也不会给这些事热度。”
助理和其他工作人员已经在联系大粉,加班控评引导舆论了。王雪丞送他们到玄关。她小声说:“这次多谢你了。”
许应不觉得这是什么牺牲。“应该的呀,反正米米也叫我爸爸。”其实是干爹,但王雪丞没让前任见过女儿;只要他们一口咬死了是许应的女儿,外界就无凭无据。许应说:“你帮过我的多多了。”不然就冲自己的逃避个性,没有王雪丞拉拔提携,他这几年还能不能有活干有饭吃都难说。一些粉丝认为许应是王雪丞的狗腿,这话在许应看来也没什么不对。
佳怡打开门,先去走廊里确认了一遍没人。这个小区安保严格,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们还是习惯了谨慎小心。她跟他一起下楼,许应说:“手机还我了。”
佳怡把他的手机攥在手里,“你现在就把微博卸载。说好了,这段时间不要装回来了。”
“好。”许应解锁了手机,当着佳怡的面把微博卸载了。他好久不用这些社交媒体,今天本就是为了发那一条才装回来的;因为他换过手机号,今晚找回密码还搞了老半天。前些年第一次被粉丝网暴过之后,他就把微博卸了,平时完全不看这些平台。
许应不是内心那么强大的人,他要珍惜来士普和米氮平给他续的命。即便如此,哪怕再次被网暴也不能退缩,他还是要做自己认为该做的事:保护朋友和孩子。
有落基山脉抵挡北方的气流,温哥华不会冷。但海洋的充沛水汽令这段海岸线阴雨连绵,和春季的长三角不无相似。唐恣嘉躺在酒店的床上看着屏幕,一条一条毁多誉少的信息,慢慢串联起许应作为编剧这些年的职业历程。
从原创的《万仞千山》出道后,许应沉寂了一小段时间,之后就断断续续在各种IP的改编工作里署名。令王雪丞从网络剧走向大众视野、从网红真正成为演员的那部就是他改编的,沈莹莹说“在耽改里演女一”的电影。原作小说很短,且以男男情谊为主线,显然是为了过审往里面添加了王雪丞饰演的原创女性角色。片长是抻够了,主演的CP也炒得花样百出热度上天,但从书粉到两位男演员的粉,许应和王雪丞把各方粉丝也是得罪得够呛。片方正是考虑到这种风险,找的编剧是软柿子、女一是花瓶nobody;扑了好让改编背锅,火了,王雪丞就算是黑红也不亏。
电影上映后不久,许应就被过激粉丝开盒了。甚至有人打电话去他父母家说他是同性恋、跟资方高层不清不白所以才挤掉女编剧拿到工作。王雪丞因为直播面对非议、靠真性情大女主的人设在路人里圈了一波粉,之后片约不断越走越稳。虽然始终无缘跻身一线,至少娱乐圈有了她的一席之地,年底还能去时尚杂志走走红毯什么的。但许应就没再参与过什么大制作,一直在网剧和小成本片里打转。
当初那部电影的原著作家,网上曾经传闻他后来钦点许应改编自己的另一本书。有自媒体的记者拿这事在片场堵到过许应。当时许应对着手机镜头谨慎地说:“我没有接到消息。明老师的新书我看过了,写得很好,但我的能力不足以驾驭改编的工作吧。”
记者问:“为什么认为自己不能驾驭呢,上一部的票房很好。”
许应躲在帽子口罩和刘海后面,腼腆地笑。“票房是大家给原作和各位演员老师的,不是给我的。如果《我也喜欢你》当初换一个人来写剧本,票房还能更好。我的短板当时大家就指出过了,明老师的故事背景在海外,我连护照都是白本,他写的那个世界我完全不了解。我就是个普通人,跟大家一样打工租房吃外卖,能知道跑车没有后排座位就是我见识的上限了。编剧有编剧的工作方法,但是需要串联补充情节、搭建具体场景的时候,靠网上的资料和我有限的想象力去还原肯定是有偏差的,被眼界限制、把整个故事搞low了确实是我的锅。”
他把自己放得太低、把整个团队在改编中的所有偏差都揽在自己身上,记者也不好继续雪上加霜,挽回了两句岔开话题问了些他目前跟的项目的情况。许应显然是个老好人,对合作的演员导演全都是夸赞。这都是套话,记者很快失去了兴趣。但走前还是说了句:“许老师加油,期待你未来再写原创作品,我很喜欢你的《万仞千山》。”
那个小小的屏幕里,许应的眼中显然有错愕,甚至迅速泛起泪光。他用始终那样温和的口吻说:“好呀……多谢你。”
好呀。
“许应”总是在对“唐恣嘉”说这句话。随和,迁就,有软绵的尾音。这两个字,把网络上这个低调谦逊却总是在挨骂的编剧,和唐恣嘉脑海里凭空出现盘桓不去的那个人联系到一起。虽然隔着口罩,他能认出这就是自己知道的那个人。
他在许应的微博主页盯着“发私信”的按钮,却不知该如何组织语言。许应你好,请问你是否认识一个人叫做唐恣嘉?
或者。我很喜欢你的《万仞千山》,它是取材自你自己的经历吗?
唐恣嘉没法这么发。自己脑内那些事,真的发生过吗?如果没发生过,自己脑中那些画面从哪里来,许应又是如何写出《万仞千山》?如果发生过,它在客观上如何可能实现呢?他和许应的人生完全没有交集。这更像是,自己曾经在很多年前看过《万仞千山》,也知道背后的作者本人,然后脑袋挨了一锤,混淆了现实与虚构。
但他又清楚知道,不是这样的。唐恣嘉的脑海里,最先出现的无根的“记忆”就是“自己”如何疯癫地渴念偷窥许应,关于之前的恋情的部分反而是近期才“复苏”,而且他们之间的过往应当远远多于许应写出来的那些。
在别墅门外被许应说了分手的唐恣嘉,木然跟着他进门。许应没有上楼,只到厨房的吊柜里拿了一筒红色的茶叶就往外走。唐恣嘉想,至少他没有收拾行李。“你去哪里?我送你。”
“不用了……”许应说,那双眼始终不看他,只埋头不停地走出去。他从奥迪里提出自己这两天用的行李袋,去开雨燕的后备箱。“我去住酒店,明天回家。”
看到雨燕的后备箱里居然放着许应学生时期的旧行李箱,这一刻唐恣嘉知道,许应是在他们回去办丧事之前就决定了分手。而他说的“回家”不再是回他们脚下所处的这个大宅,而是许应来自的那个家了。霎时间他心如刀绞。“许应,我们就不能好好谈谈吗?你要什么我不能给你?”
但那天的许应已经破碎不堪。“我要分手。”
——他为什么要分手?
如今的唐恣嘉在碎片中百般发掘,许应为什么要分手?
刚分手的头几天,那个“唐恣嘉”还在强撑。直到他在朋友圈看到吴菲发和小姐妹聚会的美颜自拍,说“带过好几个朋友来这家打耳洞了”。唐恣嘉马上私聊问她:“是你陪许应打的耳洞吗?”
“是啊”,吴菲说。她显然还不知道他们分手了。
他为什么打耳洞?唐恣嘉才想起这件事,许应没有告诉过他,他当时没在意,现在已经来不及再问。
吴菲发来一条长语音。她说:“《耳洞》那首歌你没听过吗?许应好笑死了,那天我妹妹去打耳洞说打过耳洞的话下辈子可以做女人,他就说他也要打一个。我们都跟他讲,女的打了才有用,他还跟我们去打,打完把自己痛得一直哭,到那天回家的时候都在哭,哈哈哈哈哈哈哈。”
唐恣嘉听了一遍,又听了一遍。
后来他抛弃工作,追到许应父母家去找他,却没有进得门。许应的姐姐姐夫在门口对他说:“别来,他不想见你。”许愿又警告了句:“告诉你别来了啊,再来我们报警了。”
他住在附近的快捷酒店,每天在窗口等待,监视着许家每个人的出入。酒店的防盗网像铁窗把他困在里面。但日复一日,许应都没有走出来;网络上也完全沉寂,许应像是关机断网,他发出的一篇篇忏悔和哀求都石沉大海。越是见不到,唐恣嘉越心慌如焚,越迷茫绝望。夜间,他偷走拆开许家丢出来的垃圾,有滴着汤的鱼骨头菜帮子,有胶带缠裹的快递盒塑料袋。关于许应的,或许只有那些贴着医嘱的药的包装;曾是病属的唐恣嘉一眼就认出来,却才幡然醒悟……原来许应也早就病了。
记忆中的那些画面,伴随着如今的唐恣嘉不能理解的、隔了一层感知却依旧能震碎全身骨骼的痛楚,一帧一帧回放。
直到再一天,许家的垃圾里有一个平平整整的干净纸袋,里边是一个白信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