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佚》

4.5 婚宴

——宠爱和溺爱不是爱。这是弱化、矮化、贬低。

二二年五月中旬,上海的疫情管控开放到了一个新的阶段:防范区可以步行或自行车离开小区,不可跨区。这样的局部放开已经足够,不需要跨区,唐恣嘉就住在浦东。天还没黑透,他就提着简单的行李出了小区,步行到最近的巴士站点,怀着一种陌生的激动等到了机场大巴。虽然“非必要不出行”之后国内已经停止办理旅游签,还好他手头还有以前办好的自由行签证,能在憋够了的这时候出去透口气。

各色人种混杂、浦东机场连夜排队值机的壮阔队伍是唐恣嘉离开前对上海最后的印象。

起飞前,他听见后排的孩子问:“东京迪士尼没有上海的好是伐。”

唐恣嘉没去过迪士尼。他又没谈过恋爱,带孩子和谈恋爱的才去那种地方。但是听着后排的声音,他无端端地就想起一个维尼熊抱枕,旧旧的、被压得扁扁的。他怎么会有这样的联想,奇怪。

后来,他渐渐知道那是一个叫做许应的人的抱枕。许应有一双柔和的水润的眼睛,会讨好地把各种东西让给“他”,会从破旧的公交车门里扑下来、搂着“他”说“唐恣嘉我今天好害怕呀”。那个总是温柔的许应最终说:“不要再来找我,不要再让我想起来了。”

那天离开上海时,唐恣嘉也没想过何时会再踏足浦东机场。高中同学结婚邀他,原本他是可以托辞不来的,只是来观礼吃饭,又不是做伴郎。

新郎是唐恣嘉高中时四人宿舍的舍友,本硕都在英国,现在自己搞了个小公司。算是他们那届里最爱热闹的一个,据说之后搞过几次同学聚会都是他在张罗。唐恣嘉问他,我不够资格做你的伴郎是不是?新郎笑了:“那当然,我的伴郎团不能有比我高比我帅的。不过你来也不白来,我安排你坐我老婆的亲友桌啊。”这场婚礼华尔道夫十六桌摆满,宾客中大部分是新郎父母的生意往来,给女方留了四桌。新娘算是唐恣嘉的大学校友,医学院的,现在在九院上班;除开两桌近亲长辈,她排了一桌同学一桌同事,都是跟她差不多条件的上海女孩子,介绍给唐恣嘉也没什么不合适的。

唐恣嘉哪好意思去人家的婚礼上相亲。虽然有点难以启齿,他最近被许应和许应的剧占据了大脑,满头都是自己到底有没有睡过一个男人……他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认识女孩和维护关系。

还好新郎没有真让他去坐女生桌,高中同学来了不少,直接凑出来两桌。唐恣嘉身边还是坐了个陌生姑娘,瓜子脸、黑长直、凤眼,看起来有点飒。“你是唐恣嘉?你好,我看过你照片。”她主动说,“我叫魏未。我是顾雨鑫的女朋友。”

唐恣嘉有点意外,顾雨鑫是他对床那个高三下学期消失了的煤二代。他都不知道,新郎跟顾雨鑫还有联系,十几年了还能喊来参加婚礼。“顾雨鑫人呢?”

“他今天做伴郎。”魏未简单说。

一会儿就要开场了,舞台周边一直有人贴边跑来跑去确认事项,不乏穿着西服打着领结、胸口插两朵白玫瑰花苞的伴郎,唐恣嘉还认出有一个是他们过去的同学。但他看来看去,没看到顾雨鑫。他只能和魏未聊天,问起和老同学分开这么多年的情况。原来当时顾雨鑫回了山西高考,大学是在南京念的;后来来上海工作,离他一直也不远。他又多问了一句,发现南京那么多大学,顾雨鑫居然是许应的校友——他们是一届的,说不定顾雨鑫和许应还认识。唐恣嘉突然一醒:他现在想到许应的时刻实在是愈发多了。

钱花到位了就是好,婚礼场地典雅大气,婚庆也张弛有度,没把煽情催泪灯光秀搞得烂俗。播放俩人相识相恋过程的视频让唐恣嘉专注地看了一会,新郎新娘居然是在健身房认识的,难怪一拍即合。他分神问魏未:“没问过你跟顾雨鑫怎么认识的。”

魏未像是要把份子钱吃回本,刚啃完螃蟹,这会儿毫不在意形象地用螃蟹钳的尖尖在剔牙。“不用知道,一会儿婚礼散场就分了。”

唐恣嘉一愣,笑出声。魏未举杯,跟他一碰:“很高兴认识你,帅哥。明天我就单身了,欢迎来约。”她举止大方口吻坦荡,毫无暧昧之意,唐恣嘉笑着陪她喝了一杯。

直到新娘换了套衣服、伴郎伴娘陪着一对新人出来巡席敬酒,唐恣嘉都没见到顾雨鑫。

婚礼上他加了魏未的微信,她把顾雨鑫的微信推送给他。第二天,顾雨鑫就约他见面:“我女朋友跟我分手了。”

唐恣嘉这次真是没想到,他还以为魏未是开玩笑的。“兄弟,我请你喝酒。你说个地方吧,上海我好几年没回来了。”

“我请吧,你难得回来。”

酒店给婚礼宾客提供优惠房间价格,唐恣嘉想反正只睡两晚,份子钱也随了,新郎订房时他就没客气。但华尔道夫的酒廊不是顾雨鑫好消费的,最后俩人折中买了酒到房间里喝,也好说话。窗外就是外滩的景,上海的地标。

十多年不见,顾雨鑫看起来比他们同学那时候似乎小了一圈,看起来和一米七出头的魏未差不多高。唐恣嘉正这么想着,对方先说:“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长了点。”唐恣嘉能看到他头顶,“你都有白头发了。”

顾雨鑫苦笑,“就这几天长的。”

“你们怎么回事?真的分手了?我昨天跟魏未聊得还挺好,她人蛮有意思的。”

顾雨鑫就是难以接受分手这件事,才特地想找个认识他们又不相干的人出来倾诉。“她嫌我没钱。”

唐恣嘉微微皱眉,他觉得不像。魏未在婚宴上穿得很随便,帽衫休闲裤,连个包包都没有,手机揣衣服兜里。拜金的女孩唐恣嘉见过,不是这样的。“你确定?”

“她家有钱。”顾雨鑫搓眉心,俩人碰了一下啤酒罐。“不是邹总那种有钱,但也是在上海全款有几套房的。”邹总就是这次的新郎。

魏未跟顾雨鑫恋爱后,顾雨鑫带她见了自己的朋友,邹总算是其一。但聚会后回去,魏未说:“我不喜欢你那个同学。”她补充说:“你在他面前太——舔了你知道吗。”

顾雨鑫很意外,他辩解说他们只是感情好。但魏未嗤笑,“感情好?衣服让你去挂,唱歌叫你去切歌,喝饮料的时候等你去倒,他怎么不使唤别人?”

顾雨鑫被她说得很不舒服,“你不要这么功利。”

“我功利还是他功利?”魏未盯着他,“顾雨鑫,我是你女朋友,我才是跟你一体的。别人看不起你,你觉得我心里好受吗?”

被女朋友这样贬低,顾雨鑫心里才是真的不好受。他尝试跟魏未开诚布公:“我承认我……跟他们相处是有一点目的性,我也想看看他们那里有没有什么能给我的资源。我现在每个月几千一万块的工作,如果没有人脉,什么时候才能结得起婚?”

但魏未不能理解。“结婚要什么钱?我跟你赚的也差不多,我嫌你干嘛。钱够用不就行了?顾雨鑫,钱没有那么重要,但是看到你在别人面前卑躬屈膝没有男子气概,这才是我没法接受的。”

顾雨鑫讲到这里,唐恣嘉心中是一番难以名状的震惊。他跟沈莹莹他们往来得太久,最近又密集地看许应参与的那些恋爱偶像剧,都忘记了这世界的现实里还应该有这样的女孩、这样的恋爱观。顾雨鑫说:“她讲的这些,我难道不明白吗?但是她有自尊、我也有自尊,我宁愿放下自尊求别人带我赚钱,因为没钱我更没尊严。现在我只是舔邹总一个人,但是没钱我就要舔所有人。”

这让唐恣嘉很难反驳,“我同意。”男人的自尊,尤其是穷过的男人的自尊,和钱是捆绑甩不脱的。他们可以忍受胯下之辱,为的就是一朝翻身的可能。

顾雨鑫吸吸鼻子。“本来邹总叫我来做伴郎,我是很高兴的。你知道,不管有钱没钱,这么多年我真的当他是兄弟。昨天……他说要有个人帮忙拿东西,看包,旁边小宴会厅还有另一家在办,后面人来人往的……我就在那边帮伴娘看包,从头到尾都在那里等,喜宴也没吃……当时我还想,关键时候能帮到兄弟我其实挺有成就感的……然后魏未就跟我说,她受不了了,不想再跟我继续了。”

是的。即便都是朋友,朋友与朋友之间也有亲疏远近。甘愿主动给自己跑腿的顾雨鑫跟其他那些身家相仿的发小比起来,邹总指挥他打杂又日理万机把他忘在那里饿着也不会有什么负担。顾雨鑫有求于人,起初再单纯的同学关系到了如今他都矮人一头,那阶级的隐型落差发生得太自然。唐恣嘉不知说些什么合适,只能又拉开两罐啤酒。

俩人喝着酒,看着对面的东方明珠。“我小学一年级的暑假,我爸妈就带我坐飞机来过上海,那时候东方明珠都还没盖起来,我是我们学校第一个坐过飞机的。”顾雨鑫自嘲地笑起来,“现在谁没坐过?都不稀罕了。”

顾雨鑫给唐恣嘉看手机上他跟魏未的对话。他给女朋友画饼许诺,邹总的新公司里说好了让他去帮忙,将来做大做强鸡犬升天了,未来他也要在华尔道夫给她办婚礼,宝格丽也行;他承诺未来让她像自己母亲过去一样在家里享福,不要再受工作受上司的折磨。父亲破产导致做了十多年全职主妇的母亲必须出门工作,是顾家败落时最刺痛顾雨鑫的标志事件。

但魏未说:“你觉得让我在家待着是你对我的爱吗?”

顾雨鑫:“当然是,爱你呵护你是我的责任。”

——“宠爱和溺爱不是爱。这是弱化、矮化、贬低。”魏未一针见血,“顾雨鑫,反过来讲,如果我愿意养你,你愿不愿意待在家里给我做饭、每天坐在沙发上等我回家?如果你不愿意,好,我们现在可以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