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三明治
——作为人去爱另一个人
“婚恋市场上,一米五的女生找一米八的男生,一米七的女生找一米七的男生,人类下一代的身高才能均值回归。”魏未喝一口橙汁,娴熟地侃侃而谈。“我没想到我找个一米七的男生,他还想要个一米三的软妹,这不是要削足适履,是要成年人截瘫啊。”
她说得有趣,唐恣嘉笑出声。
“他有没有跟你说他怎么认识我的?”见男人不反感,魏未起了谈兴。“顾雨鑫是我前男友的本科同学。”
这是唐恣嘉没想到的。这不就相当于自己跟高登合租,然后撬走沈莹莹?——当然他完全不消受沈莹莹那款,只是设想到类似的关系就尴尬。“你怎么,嗯,你因为顾雨鑫分手的?”
“关他什么事,我前任是个自大狂。”魏未说,“港大研究生退学,跟我说港大也没什么好上的,浪费时间;跟别人又说是为了我,说我不接受异地恋。其实就是他自己在港大混不下去了呗,找什么借口,狗屁。现在三十五了,听说还在那儿反复创业,以为自己是李安还是肯德基老爷爷。他的终身事业就是创业,那我看出来了不得及时止损。”
唐恣嘉笑得全身抽动。“所以你后面换了个老实人。”
“顾雨鑫哪里就老实了。”魏未说,“他追我的时候,那叫一个孔雀开屏花样百出,当时我还觉得这人挺有意思的。现在再看,妈的我怀疑他追我就为了自以为能踩我前任一头。”
有可能。唐恣嘉不懂恋爱,但他懂得男人。一米七的魏未选了一米七的顾雨鑫以为他们能平等,孰料“拿下”任何意义上的“高妹”难免成为男人庸俗炫耀的资本。当供需不对等,魏未心里通透,起身就走。
千回百转,唐恣嘉又想起许应的那个白信封。男人跟男人之间聊情感很难开口,好像错总是在别人身上自己总是受害者,承认受困爱而不得太掉面子。但他周围的女性,又往往把他视做潜在的性缘对象,也很难坦荡地说几句真话。唐恣嘉难得遇到能聊这种事的人,“诶魏未,我跟你说个事,你帮我想想。”
魏未谑笑:“你有一个朋友?”
“对,我朋友。”说完,俩人都乐了。
“说说嘛,唐总的朋友想必也是有才有貌不自卑,还能有什么感情问题。”
“真是我朋友。”唐恣嘉欲盖弥彰,放弃挣扎。“……好吧。我在你眼里算是良配吗?”
“对我来说肯定不是。”魏未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你看你现在base在日本是吧,我又不懂日语,也没打算长期出国,我爸妈都在上海呢。我肯定不会跟你走,你也不会为我回来,是吧。你要找嘛,就得找那种愿意配合你事业和行程的娇妻——以你的条件,容易。”她喝完了果汁,把剩下小半个三明治囫囵塞进嘴里,嘟嘟囔囔地:“谢谢你啊唐总,我要回去上班了。”
唐恣嘉想起自己是被顾雨鑫推来当说客的,怎么又被魏未说服了。“等等!我怎么跟雨鑫交代?”
“啊?还有什么好说啊。”魏未拔下发簪理了理鬓边,麻利地重新盘起长发。“你跟他说,他想要作为男人去爱一个女人,那就去找个他心目中的女人。我只想要作为人去爱另一个人。”
“唐恣嘉”算是良配吗?他现在还不清楚,但或许不算。
许应的告别信里写:
“年轻的时候不懂为什么《两小无猜》里他们要在爱得最深的时候殉情,现在懂了,但已经来不及回到过去。我爱过你,也得到了很多爱,我很感激能跟你一起分享的生命。但再多的感情、任何人的精力都经不起无限的消耗。不是我不想坦诚,但有些事很难传达给任何第二个人去体会。不用觉得是你哪里做得不够好才消耗了我,消耗我的是人性普遍的弱点和我自己性格的缺陷、是每个人只要活着就必须面对的一切。分开不是因为谁的错,如果我爱的是别的人,或者谁都不爱,人生也会有别的事来磋磨我。所以别自责,和你没有关系,你很好……是亲密关系这件事对我太难了。
“我爱你是因为你最爱我。我愿意辞职,学习做家务,做一切我没有兴趣的事让你开心,是因为你给过我的正向反馈比包括工作和爱好在内的其他方面都多,所以我主动选择了把自己的生命投入恋爱之中,我没有后悔过。
“我曾经跟咨询师说,我愿意竭尽全力去维持感情,因为你已经是很爱我的、很好的人了,我想象不出离开你还能有谁更爱我。如果跟你分手,我知道自己余生都不会再有勇气和机会走进别的关系。你问我耳洞的事,是的,你把我当做女性开过好多玩笑,在最无望的时刻,我一度否定了自己的性别,妄想假如我是个女人,是否一切就会好呢?但自欺欺人没有用,是男是女我都是这个有缺陷的自己;不论如何尝试迎合他人都只会让我痛苦,也并不让任何人满意。这些年我尽力了,也失败了。现在只能接受这份失败,等待时间长出新的皮肤,让我还能去爱情之外的地方找自己余生的价值。
“我有时候想,人不是活到一百岁然后突然死掉的,人是在一生中被磋磨着慢慢死掉的。我已经是个被生活淘汰的废品,如果离开感情、不再患得患失,或许还能再多苟延残喘几年。但你是健康的,离开我的你还可以是完整的人。不要怀疑自己,去往前走吧,去你自己的未来。
“我跟你说以后不要再见面,对你是不是有点残忍?其实对我也是的。那么就像《时间旅行者的妻子》,这部小说我觉得最美的就是他在绝笔里写,等到你垂垂老矣,时空的乱序中还会和年轻时的我再见一次面。我也期盼着我们还能有这样的一次机会,如果某一次震荡过后,你不是唐恣嘉,我也不是许应,我们都不再记得过去……我希望有一个健康完整的我,还能用赤子之心再去遇见、也许再爱一次新的你。”
许应可以完全地接纳“唐恣嘉”,但“唐恣嘉”想要的是一个“女人”,不是许应这个人。
他已经想起来很多事,脑子里的考据和分析足够写几万字的许应分析论文,唐恣嘉想,尽管自己的所知还并不完整,但这就是结论了。
从地铁出站时,雨完全落下来了。还没有做任何心理建设,或者命运从来就不由得谁准备万全,唐恣嘉看到了楼梯上茫然的许应。他从没见过他本人,却又如此熟悉,一眼就认出来。
今年是他们的本命年,许应快要三十六岁,不再是当初十八岁在教室后门压核桃的无辜少年。现实中的许应中等身材,面色苍白地贴在墙边,浑身散发着中年人被生活消磨后的丧气畏缩感;他的眼下有明显的黑眼圈,目光因为失去眼镜而涣散无助,让唐恣嘉不得不从人流中走出去:“你要帮忙吗?”
许应闻声望向这边来。
他的眼眸对善意泛出期待的光彩,笑起来像暮春温润的雨。单边耳垂上那个洞眼的凹陷,看起来那么柔软。唐恣嘉的心口遭了一记重击:过去无数日夜对梦境碎片和《万仞千山》的反刍、自己这具身体的肌肉记忆,一切都在驱使他去爱护去依恋眼前的人。他清楚知道自己不是、不会是、不该是那个人,但这一刻唐恣嘉对许应的情感冲动几乎和那个人共振了。
流动的人群对半瞎的许应来说太不安全,得先离开这里。唐恣嘉握住他的小臂,牵他出去。
“谢谢你!我今天运气真好。”许应的声音雀跃,显得天真。
唐恣嘉也不自觉随着他微笑。“一点都看不见?”
他暗忖,近视不是失明,哪怕真的失明,爱过的人不可能相见不相识。是平行世界的记忆同步给了自己,却没有同步给许应吗?那么《万仞千山》又是怎么回事?
萍水相逢的好心人在咫尺外千回百转的心思,许应对此一无所觉。俩人相携走进了许应住的小区,他揣上了自己的快递,吃上了人家给他剥好的梦龙,才后知后觉有那么丁点儿不好意思。好心人照顾他的动作太娴熟了,简直像个眼力劲儿满级的全职护工。“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他问。
对方加了他的微信。“现在认识也不晚。”
许应嘿嘿地傻乐。“我叫许应!”
“许应?”唐恣嘉故作惊讶,“是我知道的那个许应吗,写《万仞千山》的?”
许应显然吓了一跳,唐恣嘉眼见着他整个人的肢体反应都紧缩了。他赶紧弥补安慰:“对不起,你是不是不想被认出来。”
许应尴尬低头:“没事,就是有点意外。哎。”
“你不想提就不提。要不要我送你上楼?楼梯能看见吗?”
“能,没事的。伞你拿着用,我家里还有。嗯,再见。”许应往楼道里走,当即被脚下翘起的水泥预制板绊了个踉跄。唐恣嘉眼明手快赶紧托住他的手肘:“我送你上去。”又辩解,“不是想跟踪你,就是怕你看不见不安全。”
许应倒没觉得他别有居心,“不是,你帮忙送我回来,我该请你上去坐的。但是我家里太乱了,现在不好意思见人。以后……以后再感谢你。”
唐恣嘉笑了一下。“我就送你到门口,你把钥匙插进门锁,我就放心走了,好不好?”
这话说得像在哄他。许应心里发热,这个陌生人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就,单纯是剧粉吗?“我怎么称呼你?”
唐恣嘉弯下腰,平视地看着他不聚焦的眼睛:“你愿意叫我‘嘉嘉’吗?嘉许的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