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佚》

4.7 葱

——出一天工、吃一天饭罢了

许应早晨醒来时,浑身被汗浸湿。脚在睡梦中挣出被子,已经冰冷。额发和当睡衣穿的旧T恤都湿了贴在身上,全身只有喉咙干得痛痒。

他调整姿势,留在床上又静静躺了一会。把那种难受缓过去了,才慢慢撑起身,摸到床头的药盒和半杯冷掉的水,吃了早晨的药。颈椎被压迫成一个别扭的角度不知多久,令他一动就恶心,起身时眼前发黑。这半年轮换过几个枕头,往往只有头两天新鲜,时间一长,没有能舒服的。家里给他做过荞麦皮枕头,浸透了汗在上海的春天里发霉,只能丢掉。上个月失眠加重后,他也想到过换床垫,但去门店里在别人的注视中躺下去试、或是网购大件如果不合适怎么退货,都是他不可能独自完成的任务。

吞咽时咽喉的难受被挤压放大,不知道是工伤颈椎病,还是感冒的先兆。但今天不能感冒,他还要去上班。许应动作迟缓地坐起身。这觉睡得不如不睡,醒来比躺下去前还累。他是不是该加药或者换药了?

许应拜托医生通融、每次给他开半年甚至一年的药,就因为去医院面诊这事对他而言也颇为困难。他本来就不那么喜欢社交——总是下意识地去察言观色,被动地共情,让他觉得累。前几年因为工作被一些人网暴开盒后的数月之间,他对社交产生了严重的应激障碍:静音的手机如果弹出新消息提示甚至陌生来电会让他陡然心跳加速,出租屋的门外有脚步声经过、甚至在他的门外停留会令他僵硬紧张。当快递和外卖无视门上贴的字条突兀地摁响门铃,许应一次次吓得瘫倒在地不得动弹,急促的心跳中难以遏制地想起自己曾经收到的刀片、排泄物、红颜料涂写的恐吓信。那段时间他反复惊恐发作,行尸走肉地暴瘦了十多斤,最后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不得已才帽子口罩全副武装走出家门、去了六院门诊,得到社交焦虑和抑郁的诊断和药物的拯救。

之后这几年,只要不断药他就可以勉强应付工作和生活。但这段时间,具体来说是被骂作同性恋骗婚、炒作蹭流量,甚至把他参与过的作品和说过的发言都断章取义放大解读之后——说是不看,又怎么可能完全躲掉呢?总有一些人打着关心的名义私下来联系他、拿着一些恶评的截图要他回应。许应感受到自己躯体化的加剧。但意识到需要调整用药时,又得再次面对独居的社交障碍者如何克服病症去寻医问药的悖论境地。

吃什么?他站在厨房,没有打开冰箱查看,也知道里面都是自己买回来又不想吃了的各种剩的东西,看也白看。算了,不吃了。

医生可以不看,他数了数剩下的药量,自作主张地给自己加了五毫克。不论药效如何,至少在心理上是有效的安慰,让许应又可以振作起来出门了。

他搭地铁去东方体育中心站,今天是剧本围读。这个戏投资不大,在上海周边就近拍,连酒店都不用提前多久订,所以围读就在公司里头。这些年原创剧本几乎没有机会,干的全是IP改编的活儿;网络小说到底是类型文学,要变成影视剧,就有许多需要大众化的工作,编剧这个部分可以说是吃力不他好。

这个本子他写得很麻木。起初拿到原作时图着新鲜劲儿还有两天工作热情,但随着工作的推进,从资方到主演乃至摄影师,所有说得上话的人都有意见要提,一个个验证过的既定安全元素成功元素往里加,设定上的亮点也为了审核而打磨缩减,到后来又成了新瓶旧酒千篇一律的东西。

但这就是上班,混呗。他要工作要赚钱,他理解每个人都一样。许应怕到早了坐哪儿被迫应酬,躲在角落掐了到点了才进大会议室,进去就溜边找墙根底下的座位。黄导进来时扫了他这边一眼,问旁边的统筹:“许应呢?还没来?”

他赶紧抱着帆布包起身欠了欠,“黄老师,我在这。”

黄导尬了一下。“哦,没认出来!你健身了?”

真委婉,就是瘦了些罢了。“啊,是。最近减了点。”

许应人到中年,代谢减缓,胃口又有一阵没一阵的,身材也像气球时鼓时瘪。上次跟黄导的组期间赶上盒饭好吃、加上药物的副作用,那两个月他胖若两人,今天遇到好些共事过的估计都没认出他。工作场合,许应反正是把自己的脸捂得更严实,避免偶遇认出认不出都尴尬。

前两年,有个彼时才从选秀出来转型演戏的新人在剧组跟他很有话聊,偶尔粉丝来应援,新人都会亲手拿奶茶来给他。那几个月天天看到他都许哥长许哥短,热情极了,哄得许应心头暖烘烘的。后来再在车墩遇到,难得许应刷多了对方的微博自拍能记住朋友的脸,以为人家擦肩而过是没认出他,还特地跑过去打招呼。但亲眼看到对方捉襟见肘的演技,许应才意识到上部戏期间的相见恨晚只是人家想改戏加台词而已,并不是真跟他这个人要好。当新人能接到更好的戏,再与他社交已经没有意义。

他又能说什么?横竖是自己无能,没有被选择交友的资本罢了。他在心里为朋友开脱:每个人的时间和社交精力都是有限的,既然能有更能带来回报的朋友可选择,不浪费目光在他身上也很正常。再下次,那个男生又在微信上联系他,说要不要一起去剧本杀;许应虽然心动,还是婉拒了说自己最近很忙。对方说请他吃饭,他觉得反复拒绝不太好,主动说如果有自己能帮的一定帮。对方才坦白,是王雪丞已经进的组里有个男配要换角,听说许应和王雪丞有旧,想托许应去替他引荐说话。

许应不想在工作中社交,是实不想再沾这些事了。他不享受积累和使用人脉带来的权力感,他也不想去承受情感期待后总要面对的落差。许应只想出一天工、吃一天饭罢了。

“你往前坐。”黄导拉他的椅子,又去招呼后边的助理,“给许老师拿瓶水。”

许应赶紧掏出自己的保温杯:“带了,自己带了。不用拿。诶,谢谢。”

该来的人陆续来齐了;监制、导演和摄影还有各自的副手,许应和另一个合作的女编剧,若干见过没见过的资方的人,和众位主演。这戏男一女一说出去都是二线花生,毕竟稍微有点流量的像王雪丞现在都在一点五线就绪待爆了。男二是香港人,许应小时候还看过他的片,曾经只能仰望的演员如今也北上在大陆小制作里给年轻偶像作配了。这些不论演技如何,在剧组经验高低是有的;唯独女二和男三是资方塞进来刷脸的新人,反而排场最大,带着自己的助理,经纪人也来保驾护航。

不用许应说什么话,他缩在后面当摆件,没人点他他就不吱声。这次的关系户男三是个绝望的文盲,早就该预习过的剧本,自己的台词磕磕绊绊找不到重音,“尴尬”还读作“监介”。许应在角落监介得要起鸡皮疙瘩。他看黄导,黄导也看他……他勇敢地看回去,黄导终于让步,咳了一声。

男三应声闭嘴,莫名其妙地看过来。

助理赶紧凑上前,小声耳语:“哥,这个念尴、尬。”

“抱歉。”经纪人看过来,视线在人丛里找许应,“编剧老师,这句台词给他改掉,没问题吧。”

许应心里一咯噔,没想到今天第一句要改的词是这种原因。他再看黄导他们。执行制片挠着脑门上M秃的边缘:“没事,放着吧,后期配音的。”

一下午有惊无险地过完了,许应的备忘录里记了一堆,都是要回去返工的意见。众人客套着送走今晚还要赶通告的主演,导演和监制、还有资方的一个艺术总监边起身边隔空交换眼神。许应意识到他们要招呼去吃晚饭了。他赶紧趁着还没被目光逮捕,贴墙就往外溜,结果不小心绊到了折叠椅伸出的后腿,险些两败俱伤。

“许应!”黄导拉住他,“吃饭去啊。”

助理打趣道:“许老师忙着回去带孩子是哦。”

许应哪还有当初一时冲动微博自爆的气势,他就是种键盘侠而已。眼下只能尴尬地打哈哈:“孩子早就回美国了,那次被拍都是三月的事了。”

另一个说:“你藏挺好啊。怎么,结没结婚?孩子妈呢,也在美国吗?在美国生的?签证好不好办?”

许应已经被一串问题砸晕了。这正是那句话:一个谎要用一串谎去圆。他合十求饶道:“拜托各位就不要问了。”

“这不是关心你嘛。”黄导被这一提醒,也想起来许应有个孩子这事,倚老卖老地参与调侃他,“早知道你孩子都有了,上次那段感情戏就不该放过你。是不是?你说是不是?还装呢。”

旁边的助理小姑娘也补刀:“许老师真不跟我们去吃饭吗,多少也吃点新鲜的,不然每次看到吃饭的场景,”她捧着文件夹作翻阅状,“哎~呀,卤肉饭、酸菜鱼,要不就是鲜族烤肉!一看就知道又是许老师写的。”

楼道里充满了快乐的空气,只有许应监介得不行。太监介了!

他借口要回去抓紧整理意见改剧本,应酬一番终于脱身。走出大楼,看见低空飞舞的大蜻蜓。仿佛第一滴雨已经飘落在脸上,许应松了口气。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一直紧绷着。

许应喜欢下雨天出门。伞与伞隔开距离,雨天让人有更大的自己的空间。

挤在晚高峰的地铁上,他低头推了推眼镜,把自己往角落再缩一缩。因为不想被视线审判、不想开口让座,他在地铁上看见空座位也是不坐的。有时候站在座位前,要下车的陌生人会扯一扯他的衣服说“你坐这里”;为了避免这种情况,他总是直奔谁也不爱去的犄角旮旯和站不稳的车厢连接处,对着角落面壁。

不知道旁边是谁吃了葱肉馅的包子,空气里有种大葱发酵的臭味。后知后觉地,许应空了一天的胃终于躁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