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佚》

4.8 腌笃鲜

——外卖留在门外即可,多谢

虽然店员总说镜架不要选得太宽、戴戴就会松,但许应受不了被夹出勒痕的感觉。过去还没有轻型材料的时候,他在初中时的第一副金属框的眼镜就太紧了,在他的太阳穴两道过敏的红肿上锈出绿色。那种感觉太糟糕了,许应后来选镜架宁可多松一分,用各种止滑配件去补救。

现在这副眼镜戴得太久,镜腿早就松得夹不住了。原本卡在镜腿末端的止滑器因为橡胶老化变硬,戳得他耳背疼,就拽下来丢掉了;许应想让耳朵休息几天,还没有装上新的。偏偏有人从后面冲上去时他为了避让下意识扭头,结果脸上就挨了路人硬实的书包一下,太松的眼镜瞬间被往楼梯下方甩飞出去。

“诶……”许应下意识喊出声,但那个肇事者早就跑没影了。他只能在楼梯上停下,徒劳地想找眼镜的去向,被他阻挡的人流不得不摩西分海。许应虽然看不清,也感觉得到路人被耽误时间的不爽,他只能往边上退靠,尽可能缩减自己造成的影响。

在他手足无措的时候,一个男人却从避开他的人流中走出来。“你要帮忙吗?”

许应赶紧抓住这根救命稻草。“谢谢你!我今天运气真好。”

陌生人似乎很爱看他。也许是确认了许应看不清,所以看得肆无忌惮。但许应是看不清不是看不见,何况离得那么近,视野再模糊也能感觉到身边人注意力的方向。这令他不好意思抬头,但如果说“别看我了”只会更尴尬。

对方很耐心,路见不平都会提醒他注意,过街时轻轻握着他的手腕;掌心很热。俩人边走边闲话着,不多远就到了许应住的小区。他们路过前一栋底商的快递代收点,外头一半是便利店,深处是快递货架。老板娘正在冷柜后头给客人装批发的雪糕,喊他:“许老师!你快递拿走。”

许应看不清,下意识去鼻梁上推眼镜,一推一个空。给旁边的男人看笑了。“我去帮你拿,你等一下。”许应掏出手机想看短信里的取件信息,但失去了眼镜,面容ID不认他了,他对着密码解锁的数字界面点了一遍不对、终于解锁进去还没找到短信,他的跑腿已经单手拿着两个件出来了,面单上老板娘用黑色油性笔写着巨大的“许”。

“许老师,”对方叫得顺口,话语中还有笑意,“你要不要吃雪糕。”

“我请你!”许应赶紧要表现,但受限于视力和手里的其他东西,他还没点出付款界面,对方就说:“我来买。”

许应的手机和快递一起回到帆布袋里。店里头老板娘的手机巨大的声量响起“支付宝收款十、二元”。男人用便利店柜台上的洗手液抹干净手,随后,一个撕开的雪糕被放进许应手里。他咬了一口脆皮,“嗯?”举起来看手上的logo,“梦龙耶?”十二块钱不是两个,是只给他买了一个。

许应嘴挑得很,平时不吃代可可脂,总觉得口感差、糊嘴,不吃代糖,讨厌碳酸,外面的咖啡他也嫌难喝,星巴克只能猛加奶。每次别人请冷饮零食,他都要做不论好不好吃也得勉强自己吃下去的心理准备。但好心人也太好了吧,萍水相逢雪中送炭,帮忙送他回家还请他吃这么贵的雪糕(虽然他没多喜欢梦龙)。许应要问问他的名字,有机会给恩人安排一个享尽荣华富贵的霸总角色!

伞又在男人手中重新撑起来了。许应这把旧伞,有些部件松动了,撑开收起都需要一定的角度才能卡上或解锁,但这位陌生人却用得毫无障碍,仿佛是他自己的伞似的。他一手伞、一手以拳礼貌地抵在许应的背心,护着他走回楼栋下。他太妥帖了,许应不禁问:“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二人交换联系方式。“许应?写《万仞千山》的?”

许应愕然。没想到这年头还有路人、尤其还是个男性看过《万仞千山》,还能记得编剧的名字,让他很是吃了一惊。尴尬中混杂了些许自豪,自豪里又有窘迫:出道即巅峰,即便是《万仞千山》那么幼稚的剧本,他现在也写不出来了。

“叫我嘉嘉。”那个救他水火、但他看不清的陌生人说。

好可爱的名字,许应想。胃没有疼,巧克力的味道在口腔里,含化下去,又凉又甜。

唐恣嘉送他上楼。“许老师,你看不见,网购眼镜怎么收快递?”

“再说吧……我到了,就这里。”许应停下脚步,在脱色起毛的帆布袋底部摸索着找钥匙。

旧式样的防盗门上原本蒙着一层通风防蚊的纱,早就破烂不堪,只起一个积灰的功能。里边的木门上贴了纸,从纱门豁开的大洞露出。唐恣嘉凑近去看:请勿按门铃,请勿敲门,快递外卖留在门外即可,多谢。还有一张此地无银的:许某不住这里,勿扰。

对方把那句话念出来,许应不好意思地解释:“之前因为工作遇到一些不友善的事……”他说不出开盒或是网暴的字眼,他迄今都对一些词心有余悸,下意识地回避。

唐恣嘉心头一凛。他在网络上看到的那些恶性事件,忽然全部具现,加诸在身边这个温和的普通人身上。许应这样柔软的人,如何经受了得。“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不搬家?”

搬家也很难啊。对那段时间深陷谷底的许应来说,走出去找中介、看房、联系搬家公司都是太困难的工作。他像一只野兔只能缩在自己浅浅的洞穴里,尽可能地捂住自己太长的耳朵,忍受着等待暴风雨过去。但这些对看起来精神满分健康的嘉嘉很难解释,现在的许应只能说:“已经没事了。”

他拧动钥匙推开了门,听到嘉嘉说:“我就不进去打扰了,你自己当心。”

“嗯。”许应一时冲动,甚至想对他说进来吧没关系我不介意的……但自己家里实在是太乱了。

嘉嘉又说:“你手机拿好别乱放,不然找不到就麻烦了。如果有什么需要看看不见的,可以打视频给我,我帮你看。”

许应抿紧了,不自觉地噘一下唇。“已经麻烦你很多啦。”

“进去吧。”嘉嘉说。

“你……伞拿去用。不用着急还我,我平时不出门的。”出于礼貌,也因为看不清才给他勇气,许应直视着一片朦胧的对方的脸。朦胧中,对方也望着他。

嘉嘉笑了。“好了你进去吧。”又叮嘱他,“进去赶紧把湿的换掉,别感冒了。”许应穿的帆布鞋,边缘已经洇湿了。

这样依依不舍,好像在大学的女寝楼下,许应自己都不好意思。他摆摆手说了再见。

回到屋里脱掉湿了的衣物鞋袜,往从没叠过被子的床上一躺,冷掉的光脚直接塞进被窝。躺了一会儿,许应的兴奋劲儿却久久没有平息。

他的生活循规蹈矩,总有人来安排,而“意外”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事。今天遇到嘉嘉、交了新的朋友,就是他难得很好的一个意外了。

唐恣嘉搭地铁过来,是去见唐振吃晚饭的。难得回一趟上海,总要去打个招呼;不论感情深浅,他爸也总得喊他吃顿饭。

这两年经济不景气,但唐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赚多赚少至少吃喝不愁。他六十岁的人了,四六分的头发和皮鞋一样油光锃亮,薄料子的浅咖色细格纹西服,戴装饰的金边平光镜,依旧派头十足,半点不显潦倒。身边的阿姨难得还是前些年那个。经过疫情期间的彼此扶持,仿佛通过一番试炼,如今倒愈发情比金坚。

他爸看他是颇为满意,就像看到三十六岁风华正茂的自己。只是自己那岁数都有两个儿子、女朋友换过好几轮了,怎么唐恣嘉一表人才的,除了钱还一无所有。“在外面有没有认识合适的小姑娘?”

“没,没看到合适的。”唐恣嘉啜一口茶,脑海中浮现的是许应告别前仰起脸、清澈又迷茫的眼睛。“我心里有数。这藕带挺脆的,马兰头也好吃。”话题转开了,他给许应发消息:你晚饭怎么吃?

但一席饭吃到最后,许应才回他:刚才睡着了。还没吃,但是也不太饿。

唐恣嘉马上回复:我在你家附近吃饭。吃腌笃鲜吗?这家做得不错。

等了会儿,唐恣嘉频繁看手机,但许应那边一直显示正在输入。唐恣嘉于是接着说:我打包一份,待会路过给你放门口,不按门铃不敲门,你放心。

对面终于不是正在输入了。许应回了一个眼泪汪汪的兔子表情包,说:谢谢你啊,我给你转钱。

唐恣嘉看着手机笑。桌子对面,唐先生和龚女士都打量着他。唐恣嘉对他们扬起笑容:“我点几个菜打包,有个朋友住在附近,给他带饭。”

龚阿姨马上问:“小姑娘啊?多大了?”

“男的,跟我一样大。”

对面长辈的失望溢于言表。“那你殷勤个什么劲哦。”

唐恣嘉完全不觉得自己殷勤,顺便而已。他招服务生过来,点了腌笃鲜、香干马兰头、凉拌藕带,又点了一碗米饭;总不能给人送饭,还让许应自己在家焖好米饭等着。

告别了他爸和阿姨,唐恣嘉拎着餐厅的打包袋往许应家的方向走。雨已经停了,空气中有一股暮春夜晚的清凉。唐恣嘉渐渐冷静下来。

他在对许应好。这是图什么?

喜欢他吗。确实有好感,但完全不到喜欢的程度。想要和许应聊《万仞千山》的情节、探寻真相的心理更多。许应太好懂了,什么都写在脸上,只要对他好一点,估计什么都能问出来。唐恣嘉可以做有一些距离的朋友,他并不想靠许应太近。平行世界的碎片记忆中,那个“唐恣嘉”如何因为许应癫狂、始终都令唐恣嘉警惕。那个“许应”求他不要去找自己,不想再沾染关系,那么这请求对现实中的唐恣嘉是否也同样有效呢?

“许应”自称性格有缺陷、让他们无法走下去。他的缺陷是什么,今天被命运送到自己身边的这个许应又是否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