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佚》

4.9 压扁可颂

——又一件事对上了

许应想,不用的,不用这样小心客气……他不抗拒朋友,进来坐坐没关系的。嘉嘉太过礼貌体贴,才认识第一天而已啊,这令他有种无功不受禄的惶惑。

待会朋友送外卖过来,要不要请他进来坐呢。可许应独居的家里又越看越乱,不便见人。疫情几年让很多事对宅更友善:线上会议便捷度大幅提升、工作中开始习惯非必要不见面,缩减了不必须出门的通勤的量,网购愈发方便,出门时常戴口罩也不会有人侧目。这样的大环境下,招待朋友到家喝酒聚会不再是理所当然的社交环节,许应想要的距离感边界感因为卫生习惯被广泛地普及。他很久没有在家待客的经验了,以致对于一些事都失去了明确的感知,甚至不确定家里收拾到什么程度可以见什么人。虽然知道很多个人空间私下里都乱糟糟的,王雪丞那个总有保洁来维持的公寓里、桌面还总是堆满了东西。但许应对自己不自信。他边收拾着、把一件件东西凑到眼前看,犹豫地丢进另一只手的垃圾袋;边懊恼地想,现在的视力条件也不允许他在半小时内收拾出一个能待客的状态。小出租屋里没有收纳空间,什么都摆在明面上,几乎没有空的桌面,许应总是需要用多少才收拾多少、能收拾多少用多少。一时间把杂物能转移去哪里呢,全堆到床上、被子抖开一盖了事吗,自欺欺人得太明显。

他在那里徒劳地分拣必须扔的垃圾和还不舍得扔的垃圾,轻捷的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口。来不及等许应去开门打招呼,只闻一袋东西落在门边地上的声音、然后脚步声就迅速下楼去了。没有给他丢人的机会。

许应深一脚浅一脚,摇摇晃晃地穿过房间去开门。钉着热敏纸的保温袋在地上,看餐厅的名字确实就在家附近,嘉嘉是顺路的。

许应赶紧用湿巾抹净才收拾出的一块桌面,把晚饭摆出来,拍照发给嘉嘉返图。意识到后方没收拾完的东西多少会入镜,又去找餐巾手帕遮盖。半瞎子把条纹餐巾举在眼前看,啊?这里是有一块污渍吗?有没有一条是干净的啊?许应要被自己急死了。

嘉嘉的消息先发过来了:晚饭放在门口,看到了就拿进去。

许应把心一横,索性拍了个局部:已经拿进来了!这就吃!谢谢你!!

对方回:汤凉了没?你热一下再喝。

还没等许应边打边删的回复输入完,那边又发来一条:你先吃吧,不打扰你吃饭了。吃完早点休息。

许应还在斟酌怎么回,那边就结束对话了。他满腔自己都闹不明白的情绪,脑门磕在手机上,毫无杀伤力地锤了两下桌沿。

唐恣嘉给许应送饭,在他而言是顺手日行一善。以前沈莹莹说人做好事如果没有目的,那只能是吃饱了撑着。唐恣嘉今天确实吃得挺饱,感谢他爸。

长三角的应季菜,对本地人来说吃着是舒服,是他在国外花钱得不到的舒服。希望许应也一样。

他已经从华尔道夫搬出来,在浦东、自己过去曾熟悉的生活圈换了个中档连锁酒店小住。春季是江浙最好的时候,既然回来了,疫情也彻底解封,唐恣嘉打算去周边城市玩一玩再回日本。上次魏未给他看杭州的照片,曲苑风荷,德寿宫,还有一些画面中看起来很美但人不多的景点。

洗完澡,他打开VPN看了一会儿推特、还有telegram上的群聊,回了Gmail的邮件。他现在不是不工作,只是工作时长短了许多。迅速积累到够生活的钱之后,好像失去了一种目标感。他离开老家到上海上学生活之后,与母亲联络渐少。过去因为弟弟的学习差、总捅娄子而从来都得到母亲更多的关注和偏爱,唐恣嘉有过一段迷茫的时期,但在适应了新环境之后也渐渐放下,不再觉得向他们证明自己、去争亲人的认可有什么必要了。父亲老当益壮,比他还有生活激情;那个家庭也不需要唐恣嘉去做什么贡献,甚至他都算不上有存在感。

他才三十六岁。未来漫长的日子,做什么呢?唐恣嘉在东京也参与那些圈内朋友的聚会,除了那些成了家的带孩子没时间,有人兼职做旅游自媒体,有人沉浸在钓鱼、做模型之类的爱好之中,但那些他都没有考虑过。

躺在床上,唐恣嘉拿起手机看一眼时间,还没有睡意。想着要不要去酒店健身房活动半个小时,又想起来看不见的许应。他发一条信息过去关心:你的新眼镜下单了吗。

这次许应回得很快:能不能连视频帮我找个东西?

唐恣嘉拨过去。

接通时,许应那边是和几小时前一样的表情迷蒙的脸。“啊!对不起!”许应手忙脚乱地切换到后置镜头,画面里他正对着的是打开的衣柜。许应的衣柜……唐恣嘉就没见过这样“叠”衣服的,每件东西都呈条状在柜子里,可以想象许应平时要拿什么都是拽着一头抽出来、可能还会拔一个土豆带出一串。许应显然也窘迫,“不好意思啊,我家里太乱了……实在是找不到东西。”

“帮你找什么?你说。”

“一个牛皮纸袋子!”许应空着的手伸在镜头前比划,“这么宽,这么长。”

唐恣嘉不解,“你怎么会把牛皮纸袋装的东西放在衣柜里。”

“也可能不在衣柜里……”许应是走投无路了才求助他,“你先帮我看看衣柜,这一层有吗?这一层呢?”镜头往上移动,又往下移动。

唐恣嘉看着,“没有。没有。等等,你把右边那个黑色的东西拿开。哦不是。”底下露出一角的是咖啡色的长裤。

“都没有的话,待会帮我再看看厨房的柜子。”许应让唐恣嘉帮他找完了衣柜,把镜头暂时朝着天花板,转移到厨房继续找。门后的碗柜,冰箱……唐恣嘉问:“你那个纸袋装的什么?它应该被归类到哪儿?”

“我吃的药。”许应也找得头皮发麻。“因为太重要了,每次开药回来我都会藏好,但是我又记不住……可能是药的副作用,我的记性时灵时不灵的。上一盒我是放在洗手间里,每天晚上刷牙的时候吃,但是这次找了没有,床头柜也没有。”藏得太密以致自己都找不到,叫人头大。或者他应该买一个醒目的容器,专门用来保管他的药……但也是后话了,先得找到再说。

唐恣嘉问:“你确定你还有吗,会不会是吃完了。”

“有的啊。”对于这件事,许应倒是记得。“按时间算我应该还有好几盒呢?”

这效率也太低了。唐恣嘉出主意:“是什么药,你现在网上买来得及吗,或者明天再找。”

“处方药,可能不行。”许应知道别人都说网购药物不一定需要处方、有空子可钻,但他没试过。“算了,明天再找吧,少吃一天没关系。”

唐恣嘉想起邹总的太太在九院。“明天再找吧,找不到我陪你再去医院开。你确定一天不吃没关系?”

“嗯。”许应不想再浪费他的时间了,“你去休息吧,今天已经很麻烦你了。”

“不麻烦,我也没准备睡。”唐恣嘉的镜头原本没开,他举起来照了一下身上,给许应看衣服。“我正要出去运动。”他突然想到了,“要不我去你家帮你找吧,再跑回来运动量就够了。”

许应已经亏欠太多,“不用不用!”

就算没找到药,这件事也把俩人拉近了太多。唐恣嘉戴着耳机,切换到音频一边踩椭圆机一边跟他继续聊,“你吃什么药,可以问吗?”

许应给他讲了药名,“治焦虑和抑郁的。”

唐恣嘉不是不知道。只是这个点,居然又嵌进了那些碎片给他的信息。“其实我两个多月前才看的《万仞千山》,看完就在网上搜了你的事。”

“哦。”许应笑得无奈又了然,“跟着女明星上热搜的时候是吧。”

“你真的有个女儿吗。”唐恣嘉很难相信。不论是碎片记忆里的那个许应,还是他今天亲眼见过、接触过的这个许应,都不像是为人夫为人父的样子。

恰好这问题许应也无法对外人道,“嗯……嗯。”

唐恣嘉玩笑道:“我就当你是捐精了。”

许应一下子笑出声。他这个条件,捐精哪里有人要啦,光视力就可以被淘汰掉了。

“抑郁是因为以前那些争议吗?”唐恣嘉很真诚地,“老实说,我第一次认识抑郁症患者。有没有什么相处的时候需要我知道的事?我只知道网上的科普帖讲,不要跟病人说‘你看开一点’。什么不该说不该做的,你告诉我。”

许应笑个不停,心间发暖。其实,嘉嘉也是知道他生病的人里、第一个愿意这样直白问他如何相处的。他现在看不见,很多事包括工作都没法自如地去做,有人陪他说说话打发时间就很快乐了。许应有社交压力,但他也有社交需求,他愿意跟朋友聊聊。

“我给你发消息,会不会让你有压力?”嘉嘉问他。

许应倒在床上,把旧成一条的维尼熊搂过来抱着。“说真话,会。但是你如果不发,我也会——没吃药的时候。稳定用药以后我好多了,回顾以前生病的状态,自己都会觉得抑郁是不是一种矫情。”

生病是种什么样的状态呢?

如果你问搜索引擎,什么性格的人容易抑郁,会发现许应合上了大部分的特点:内向,敏感,细腻。他天生就有高于一般人的共情和观察力,容易被快乐鼓舞,也容易为挫折沮丧。创作是很适合高敏感人的职业,只是工作毕竟有太多不如人意,许应也无法自由地创作。编剧只是普通的乙方罢了,他一贯这样自嘲。

“每个人都会有压力,负面的事经历多了会麻木,像感知上长了一层茧子。但是我好像还没来得及长茧子,就被磨穿了……大概是这样。

“你问我要注意什么,我想最重要的是不要注意什么。就像,嗯,你知道二型糖尿病吗?就是最常见的那种糖尿病,我外婆以前得过。病人要严格控制饮食,对吧。但病人要做的其实是尽可能健康地、正常地生活,控糖的工作是交给医生和药物来做的。”许应又谨慎地补充道,“这是我的理解啊,我不是医生,也不知道理解得对不对。总之在我的视角里,抑郁也是这样的:我尽量保持一个健康的普通人的生活状态,大家也都正常地和我相处,调整我心态的工作交给心理科和药物。我给你举个例子。抑郁是会有一点……被害妄想的。

“有一次我跟一个工作上的朋友聊天,说到这两年形势不好,他说还房贷还得日子紧巴巴的,还说羡慕我没有买房。你不会觉得这样的话有什么问题,对不对?但是当时我满脑子都是,他这是什么意思?凡尔赛吗?阴阳我买不起上海的房子?他是挑衅吗?是不是看轻或者嘲讽我?他为什么这样看我,是不是从谁那里听了什么流言?我知道全是自己多心,可是又控制不住地钻牛角尖。所以如果你要顾忌我的感受、滴水不漏地和我说话,那说一百个字里得有九十五个在叠甲,没法正常交流了。”

对面笑了一声。“吃了药就不会有这样的心态?”

“好多了。”许应吃了一段时间的药之后,才觉得清醒过来,当时社死得简直想给之前有意无意得罪过的亲朋好友挨个负荆请罪。“你给我发消息,我会因为不知道怎么回复合适而有压力;你不发的话,我会想你是不是已经把我删掉了,我是不是什么时间得罪了人、被讨厌了都不知道。很矫情的,你不要理我好了。”

但耳机里,嘉嘉说:“不会讨厌你,不会不理你。如果你因为今天晚上没吃药、明天不回我消息了,我就上门带你去医院。好不好?”

怎么会有嘉嘉这样好的人,许应要哭出来了。

唐恣嘉问他:“今天的晚饭好吃吗,不好吃要告诉我。”他开始知道,许应不喜欢可能也不好意思说了。

“好吃的。”许应说,“菜都很好吃,但是那个压扁可颂我没吃,尝了一口。浪费了。”

“不好吃是吗,以后不买了。店员还跟我说这是网红的,我看它刚出炉,以为会好吃。”

“是挺新鲜的。但是这种片状的起酥点心,吃起来好像蝴蝶酥啊,我不吃蝴蝶酥……那种起酥油的味道我觉得恶心。”

许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觉得恶心。但唐恣嘉听懂了。唐恣嘉知道。

又一件事对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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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n开头唐恣嘉夸男朋友可爱被许应理解作贬低,因为那时候许应已经开始不太对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