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佚》

4.10 熏鱼

——他得回去了

也聊过彼此的家庭。某一次唐恣嘉问他,为什么没搬去物业安保更好的小区,是不是没预算。

“我挣的也就够自己花,能省则省。编剧收入不高的。”许应还自我安慰,“其实我算比下有余了,至少还有署名权。有的在校生或者刚入行的年轻人、跟在那些工作室里,团队把活拆开了一人写几集、乃至有人写大纲有人写场景有人写对话,一道道整合修改,最后出了力却署不了名、算钱的时候也是糊涂账很难按劳计薪,跟打黑工差不多。”所以他现在宁愿一个人从立项到拍摄期间跟组时时待命、被导演演员乃至摄影和美术摁着改着改那。因为如果只做一部分环节需要算工作量,除了更多的团队协调内耗不说,拿到的钱肯定少于他实际应得的。

大部分编剧在剧组本来地位就不高,远弱于导演和明星演员。许应混了这么些年,自知能力平平,有活干正因为他的个性是乙中之乙,让改就改绝对不犟,没有无谓的坚持。说白了,会用他的就不是能给编剧多少话语权的戏、他能混上的剧组也不会是什么能出爆款的组。总共就那么点给编剧的预算,他如果这都拿不全,日子就更难了。

“你家里呢?”唐恣嘉隐晦地问,“父母需要你养吗。”

“还好,我爸现在还没退休,但挣的就够吃饭吧。我都不好意思多回去给他们添麻烦那种。”经济下行,行业消失,普通人的前途和信心在迷雾中。眼下利率已经降得够低,也没见房地产回春。除了为孩子上学的刚需,许应身边见到的年轻人里买房的越来越少。大形势的话题避不开,但多说也无益,他以往也没有会聊这些的对象。“我家里开厂的。疫情刚解封那段时间,新闻都在说发展,复兴,我爸爸一辈子都是那种很积极的人,他始终相信实业救国、把厂子做大做强就是他为社会做贡献了。”

然后就贷款去扩张生产线加大投入,但市场只是刮了一阵报复性消费的风,长期并没有得到预想的市场回报,下游订单的现实增长率远不达新闻展望所画的饼。劣币驱逐良币,民众的手中没有钱,也就更少人愿意为耐用高质量、正版授权的产品买单。全社会消费降级后,厂子不得不艰难转型。现在还在运转,但效益已无力回天。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许应感叹,“其实早在疫情之前好几年,我爸爸就开始感觉到经济疲软了。但那时候房市炙手可热,个别行业又飞速发展,造成了一种欣欣向荣的气氛。其实你看过去十五年,物价尤其房价涨了多少,除了IT和一些相关行业,普通人的薪资又涨了多少?现在泡沫撑不住了,炒作新能源也不能复现过去民众对经济的信心了。”

房和虚拟货币一样,不是贵不贵的问题,是没有信心就没人接盘,击鼓传花玩不下去是很容易理解的事。唐恣嘉想,做实业的就是不一样,原来许应爸爸那样早就感受到了温差变化。但他也疑问,“你爸爸既然知道经济不好,为什么还要扩大投入?”

许应苦笑,“这要死的理想主义和个人英雄主义啊。他还想着自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以为他一个人能力挽狂澜拯救经济呢。螳臂当车,那只能被套牢喽。”

这话题太沉重了。唐恣嘉说,“你们不劝他吗,现在怎么办?银行贷款还能还得起?”

“那是他的事业,我们能说什么啊。他白手起家自己赚来的,为了满足他自己的心愿,哪怕全赔进去也是他的自由。让他折腾到愿意退休的时候喽。”许应吃完了自己的外卖,他今天吃的是嘉嘉推荐给他的,这家熏鱼好好吃呀。最近嘉嘉在浙江自由行,说把自己在上海生活的时候吃过喜欢的都介绍给他尝尝。好多口味的鱼,许应吃得很满足。“我就做好我自己的事吧。反正有活就接、尽量开源节流,多攒一点积蓄。以后就算厂子破产清算什么都不剩,至少我还能养活爸爸妈妈。世界再坏,人活着需要的东西其实也不多,是不是?”

“是。你想的很对,你真棒。”唐恣嘉说,“有你这么好的家人,你爸妈的晚年会平安快乐的。”

许应笑起来,“嘉嘉,你好会说话喔。”

和许应聊得越多,唐恣嘉越理解那个“唐恣嘉”在爱他什么,许应是个内心单纯的人。不是说其他潜在的恋爱对象不单纯,但许应的眼睛里,感情就是感情,喜欢就是喜欢,它不与其他东西绑定,他也不需要其他东西支撑。一支雪糕,一碗热汤,唐恣嘉在第一天就把他“收买”了。他后来也问许应,这样信任自己可以吗?

“可是不然呢?”许应说,“有一次我在地铁上看到一个女生,她长得好像我在剧组认识的一个性格特别好的小演员。你知道,我通常不会主动跟人家说话的,更别提陌生人了。但是那天我看她就是好亲切好喜欢啊,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跟她说,你长得很像一个女演员。”

“把人家吓跑了?”

“她马上把包包抱紧,说:走开!凶得把我都吓了一跳。然后地铁一到站开门,她很惊慌就跑了,我都怀疑那不是她本来要下的站。”许应无奈,“人和人之间需要这样防备吗?我还是希望、也愿意相信每个人都是坦诚友善的。不然做人真的好累呀。”

唐恣嘉待他绝无恶意,但也并非没有目的。许应不设防,唐恣嘉轻易就把话题带到自己感兴趣的《万仞千山》上去。他得弄明白,许应是否有那段经历,或者说和自己一样有那种他们相恋过的记忆吗?

“是写的朋友的故事,也加了一些我自己的想象。”许应说,“有原型,不止一个人,因为是拍给女孩子看的嘛,所以当时是跟好几个女生同学朋友都聊过、杂糅出来的人物和故事。你要说哪个细节从哪里来,有的其实我也记不清了。”

唐恣嘉听他说过,吃药以后精神状态好了,记性变差了。但如果是一段那样长久深刻的感情,不该会被药物的副作用抹消彻底。“只有你的想象吗?我以为多少会有你的体验。有的地方很细腻、有感染力,不像是没恋爱过的人能编出来的,如果是剧本里就写了的话。”

语音的那头,许应滋溜溜地吸着土豆粉。嘉嘉一天两顿地问候他,让他们成了彼此的电子榨菜。“我没谈过恋爱,同事一直拿这事笑我的。”

“你都有孩子。”唐恣嘉提醒他。

果然,许应是又忘了自己的人设。他干巴巴地笑了声,“是哦,忘了。”

唐恣嘉也不就这个问题追打。“女主角有原型,男主角有吗?”他试探地问,“男主角看起来跟你完全不像。”

许应宕机了。“……也有?但是我没深想过……反正是一个能和女主角互补、又能产生冲突的设定,我现在也不记得了。”

“我以为男主角会是你的理想型。”唐恣嘉这一句,刺探得很直接了。他们甚至从没有聊过各自的性向。

许应突然觉得尴尬。又不好意思问,理想型是什么意思,是觉得我想要成为那样的人,还是说那是我择偶的理想型?你眼里我是同性恋吗?许应根本不敢把话题往那边转,怕滑向自己应付不来的场面。好在对方另起了话头:“我以前还以为,能写故事的人都很懂人情世故。”

“多少也知道一点点啦。”许应心虚道,“这个年纪如果说自己完全不知世情就太蠢了。”但人情世故的水又太深,人精之中还有人更精。许应的情商只够打顺风局,你好我好大家好。一旦被人针对地否定,即便是靠文字吃饭的他也会乱了阵脚节节败退。因为面对恶意,需要的不是对外圆融,而是对内的自洽稳定。

嘉嘉发出笑的气声。“这个年纪?”

“我比你大好多吧。”许应嘟囔。可能因为自己没有运动的习惯吧,他总觉得会在睡前去健身房的嘉嘉有朝气得多。

“哪有,我看过你的资料,你跟我同岁。”

“诶?”许应脱口而出,“可你也是单身啊?在人民广场会被质疑有隐疾的!”

唐恣嘉又气又笑,“你讲话之前有没有过脑子?啊?”

许应才怂回去。“哦。对不起。”

“有孩子就了不起了,真的是。”唐恣嘉轻轻揭过。

他有隐疾吗?

随着和许应的接触,唐恣嘉脑海中被唤醒的碎片越来越多;认识真实的许应、建立一份完全属于自己的对他的认知后,唐恣嘉并不想看见的画面也越来越多。

山上小屋挤在一起彼此取暖的冬夜,后来住过的酒店和大平层,许应从小长大的卧室里的衣柜、淋浴间和棕绷床;男性的身体不可能多柔软,但许应有柔软的性格和委婉依恋的姿态。就像在地铁口的初次见面、唐恣嘉感受到的情感冲动,在和许应的相处和陪伴中,记忆中的那种怜惜爱慕乃至性的冲动又悄然生长。

这很怪,唐恣嘉想。他们分明是纯洁的朋友,他不想受到来自朋友的性吸引。如果谁能打开他的脑子,恐怕会定罪他是一个想入非非的窥私者。这个许应和那个许应是很难分而视之了,但他必须得把那个“唐恣嘉”对许应的感觉和自己的感觉分开。否则他会开始动摇,怀疑有些究竟来自无礼乱入的碎片还是自己本身的性幻想。

他不能再在这里耽搁,唐恣嘉对自己说。他不会、不该喜欢许应;虽然有点讽刺,但就像魏未说的,适合他的是一个能依附于他的“娇妻”。他和许应没什么好发展的。两个三十六岁的男人,有什么好发展。他得回东京去了——虽然回去也没什么必须的事,但他得回去了。得离开了。

许应听说他要“回”日本,慢半拍地愣了一声:“哦。”

本来他们就只是彼此提醒吃饭、连语音的一种网友搭子罢了。唐恣嘉淡化将要分离更远这件事:“以后你要什么周边,我帮你买。”

许应的声音又扬起来:“好的!我有一顶毛线耀西刺绣的渔夫帽,戴久了有块污渍我洗不干净,还蛮可惜的。你在日本如果看到好看的就拍照给我看啊!”

听到对方迅速释然似乎全不留恋,唐恣嘉心里又有些微失落。确实,他看许应多少有点看失忆前任的代入感,但对许应来说,自己却是才认识半个月的新人。许应又凭什么会对他不同,许应只是对谁都犯傻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