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佚》

4.11 蒜泥白肉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许应的药物储备,后来是在鞋盒里找到的。他收纳(藏)的时候计划得挺好:牙刷要三个月一换,药和备用牙具放在一起,三个月总会见到一次。去年双十一他屯了一板牙膏,洗手间空间不够,拉拉杂杂一堆就全都转移到鞋盒,鞋盒摆在冰箱顶上,又渐渐被购物袋等杂物遮挡。后来在松江那边、剧组订的酒店里一次性牙刷太好用了,他碰到保洁阿姨夸了一嘴,人家热心给他塞了一大把。回家之后就放在洗手台,这几个月一直在用薅回来的牙刷,也没有再去看过自己去年精心收纳整理完还曾沾沾自喜的鞋盒了。

这一个多个月,许应不知不觉已把家中整个清理了一遍。迫于无奈给认识第一天的新朋友看到他乱糟糟的这一面,令许应一度发下宏愿要收拾干净请嘉嘉来玩、一雪前耻。收拾到后来,连冰箱把手和门把手都擦了好几遍,还没好意思开口邀请,嘉嘉就要离开上海了。

“叶老师许老师,放饭了。”录音棚的小姑娘过来叫他们。“你们先吃,他们说录完这场再吃,待会你们过来看一下。”

“好。”

这部戏去年就杀青了。但过年前一个演员被曝了丑闻,原本后期都快剪完了、只能又把导演编剧拉回去改剧本打补丁。乔好演员和场地的档期再补拍完又过了半年多,这几天终于到了最后的配音环节。许应原本不用来的,但叶导说这戏太命途多舛了,趁着在剧组时关系不多的几个人都在上海,今晚约出来一起吃个饭。最近上海太热了,许应想想在家里还要多花电费,他就早一步来蹭空调。

叶烽琰问他:“你点的什么?”

“腌笃鲜。”

“都七月了你吃腌笃鲜?”

许应没吱声。

他跟叶导私交不错,许应的发小莫佳怡就是叶导的女朋友。棚内有配音导演在把控,他今天一来,和叶烽琰在控制室里待了会儿,俩人就转移去旁边空的小会议室聊别的了。

“你们想好了?”

“也没办法,不能真的生下来。”佳怡怀孕快五个月,但孕检查出孩子有基因缺陷,复查确定了会是唐氏儿。说白了也能生也能养,但生出来可能会是家长一辈子的负担。医院建议引产,但要他们自己决定。叶烽琰这短短几天,头发都白了一半。

许应心情也沉重。这次之后佳怡少不得得休养一两年,到时候叶哥都四十了。唐氏的概率就是随着父母年龄而增大,就算佳怡还愿意怀,四十岁的精子质量只会更差,再怀不论试管还是自然受孕都难保不是再次冒险和折磨。今天他们俩坐一块愁眉苦脸就为了这个。叶烽琰耙一把头发,“佳怡说她绝对不要把生命搭在一辈子照顾另一个人身上,说如果我爸妈非得要孙子就生下来给他们带,我们分手,以后她不见孩子。要不就流了,以后我们丁克,就我们俩过一辈子。”

“丁克也行啊。现在多少人能生都不生。”

小房间的门被敲响,再次推开:“许老师,这袋是你的。”

“好,谢谢你。”许应站起身,把他的腌笃鲜套餐和叶烽琰的轻食沙拉接过来。

小姑娘问:“我们可以借地方进来吃吗?”

两个男人赶紧拉椅子。“本来就是你们自己的地方,快进来。”

女孩们就提着各自的外卖和玻璃饭盒进来了。叶烽琰跟她们聊:“你们还没微波炉啊。上次来不就说买一个。”

“是啊,叶老师你跟我们老板说说嘛,太抠啦。”

另一个女孩说:“那老板会把今年年会的大奖改成微波炉,谁抽中就让他捐给公司。”

许应本来想找人说说“我有个朋友”,现在也打消了和叶烽琰聊的念头。

——我今晚跟剧组的同事在外面聚餐。

许应配发了一张照片。

——好。

嘉嘉只回了一个字,没有要跟他继续话题的意思。许应看了看手机,又看了看,还是关上了屏幕。他知道他该戒掉这种陪伴了。嘉嘉本就只是偶然路过的人,拉了他一把陪了他一段,仅此而已。俗话说单身久的时间长了看猪都眉清目秀,一个人生活孤单得太久,以至许应对他有了种类似生活伴侣的依恋和错觉,许应知道那是错觉。

叶烽琰看他。“不舒服?”

“中午吃撑了。”许应随便敷衍过去。

“就跟你说要养生。”从备孕以后,叶烽琰可乐都戒了,减重十多斤。可惜天不遂人愿。“许应,不要因为单身就以为自己还年轻,你也四舍五入四十岁了哦。”

许应没脾气地想,是啊,就是因为年纪大了才胃疼。要是我比现在小十岁,恐怕就有勇气跟嘉嘉再进一步了。——一个人单身到这种岁数,别人会质疑你有问题,久而久之,连自己都失去自信,怀疑是否真有什么问题。当然,就算没有那种在市场上一眼拉黑的短板,许应也没有任何长板;他就是一个很普通的,被生活折磨久了,疲惫乃至身心都开始衰老的人罢了。

他们这几个,早在多年前刚认识的时候一起吃过辛香汇,之后聚餐懒得想地方就总是辛香汇。虽然别人都说辛香汇近年越做越难吃了,但就像越拍越难看的影视剧,习惯了这一口的人还是能忍受着落差继续吃下去。

蒜泥白肉,毛血旺,钵钵鸡,口水鲶鱼和麻酱油麦菜。许应想,应该不是餐馆变难吃了,是自己真的上年纪了,蒜泥白肉腻得吃不下去。他本来想拍给嘉嘉看,但手机都没点开,就打消了念头。不要去烦人家吧。

唐恣嘉看着聊天窗口上方的“对方正在输入……”,看了又看。终于还是主动发过去一条:回家了?

许应居然没有秒回。过了十几分钟,唐恣嘉才收到回复:嗯,我家这边停电了TAT

这段时间太热,白天最高有四十来度。一到晚上生活用电高峰期,老小区的线路就扛不住了。许应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在输入框里打了个空格,他回到家摸黑冲了凉,但屋里太湿,一身汗擦都擦不干。现在上网都要用流量了,还好流量多。

——家里是不是很热?去外面待一会,等供电恢复吧。

许应看着屏幕。他知道嘉嘉住得离他不远,而且没多久就要离开上海了,但是这种时候也不曾喊他过去蹭空调。他该知道的……这段时间是自己交浅言深,想得太多了。

——刚才出去过了,楼下都是人,便利店也挤满了。不凉快,还吵。我在家就行,心静自然凉。

对方显示了正在输入,又消失了。许应愣愣地想,我该走出去了。我该做那个主动挂断的人,而不是等别人走了,把我留在原地,像被抛弃一样。

他坐在窗口,听着楼下的嘈杂。有孩子玩闹,有老年人放着音箱在唱歌。本来这么晚了是不该扰民的,但现在大家都被困在同样的燠热中,也没人抗议。间或还有狗吠,许应从防盗网封住的窗口往下看,楼栋间被樟树的枝叶遮蔽视线,但能想见是怎样久违的邻里温馨景象,像他小时候的夏夜,吃过晚饭去桥头纳凉。

——是不是睡不着?

许应不自觉地噘嘴,心里头有点怪。他回:没事,你忙吧。

——也没那么忙。

许应哼了一声。——晚点再跟你说哈,我点了陪聊,一小时二十块,不想浪费钱。

假话,许应很难跟陌生人开启聊天,更不会花钱去找社交的罪受。他只是不想再跟嘉嘉说话了。每次自己想要聊下去,对方就会避开;当自己避开,对方却又追上来。这种不上不下的状态吊得他难受。但过了几分钟,他的手机又亮了:对方给你转账120元。许应一下子就笑出了声。

——二十块补偿你点的陪聊,一百块给你,待会再给你点烧仙草宵夜。陪我聊一小时行吗?

许应点了接收,对方的语音就拨过来了。

看到许应说他去点陪聊,唐恣嘉不免愣了片刻。这是一种玩笑的谴责,谴责自己的冷落。但那并不是唐恣嘉的本心。看到许应说去吃辛香汇时他其实当即就想问,怎么会去吃川菜,你能吃辣吗,胃会不会疼?许应上高中的时候因为喝了太多速溶咖啡,一度得过慢性肠胃炎,之后消化就一直不太好。但太多的问号和劝导会不会显得多事和越界,唐恣嘉如今已模糊了判断能力,因为他从没有跟谁这样亲近、到去了解和关心对方生活的细节。不是他自己想要离许应太近的,那分明是另一个“唐恣嘉”给他的误导。

这段时间从接连被唤醒的碎片中他知道,那两个人管一种现象叫“震荡”;本质是所有人的记忆和一些客观存在的随机重置,机制不明。如果那是真的,根据他能分析出的时间线,疫情中就发生过至少一次重置了。他自己的记忆中,他母亲李明凤是疫情居家隔离期间因为流感救治不及时而过世的;但在那套有“震荡”的世界观里,唐恣嘉和许应从学生时代就在一起,李明凤是在二人家中因为脑梗离世,这件事给了许应很大的刺激和精神折磨,才决心同他分手。

他们经历过不止一次“震荡”。许应还曾经问他,如果我没有过去和你在一起的记忆,我还是你喜欢的那个人吗?

忒休斯之船,许应曾说。唐恣嘉自问,许应是那个“许应”吗,他又是那个“唐恣嘉”吗?对现在的他而言,许应就是许应,不论有多少记忆有哪些记忆,许应生而为人的灵魂从未变过。但他不觉得自己是那个“唐恣嘉”。他在少年时期就被破解了贫穷带来的压抑,与出身的贫民窟早就不再有交集,而从高中一脚迈入大学时更浑然已是个上海人。因为没有那样附骨的压力,他可以更公正地去看待世界,也没有那样敏感的、需要爱人去百般呵护的自尊心。那个“唐恣嘉”总以为自己已经爱得够多、够公平,直到分手才醒悟,许应是一点委屈都能压垮的,“公平”远远不够。

现在的他是一个新的人了。有另一种人生,面向另一种方向。

但兜兜转转,唐恣嘉还是走到了许应家楼下。

“晚上吃了辣的?胃难受吗?”

耳机了静了一秒。许应的口吻里有埋怨:“老板,你付了钱喏。聊点你想聊的吧。”

我没有别的想聊的,我只想知道你好不好。太暧昧了,这句话他无法说出口。唐恣嘉说:“晚上见的是以前共事的剧组?”

“嗯。”

“哪部戏。”

“你又没看过。”

“我都看过了。”这段时日,足够唐恣嘉把能搜到的、许应参与过的影视剧都看完了。他甚至可以推测哪些部分是许应写的。

许应一时难以接话。他其实很想问,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一次次让我以为你对我也有好感,却转眼又忽冷忽热?“嘉嘉,你叫什么名字?”

唐恣嘉愣了愣。

“你知道我的名字,我不知道你的。”许应说,“我觉得不太公平。”

唐恣嘉头皮发麻。他不确定给出多少信息会唤醒许应对“唐恣嘉”这个人的记忆。就算他认为自己不是“他”,难保许应看他是否一样——“唐恣嘉”答应过许应如果有记忆就不要再见面。如果许应有了记忆,恐怕再也不会想看到自己一眼。

这是他要的吗?

不是他要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