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佚》

4.12 烧仙草

——圆不了的才是真实的人生

一秒钟没有听见回应,许应就知道开口索取是自己越界了。黑暗中,他低头看着自己几分钟前才搜出来的整楼都是“陪聊”揽活的界面,“情绪树洞接单,单纯听心事,不聊色色话题,绝不透露个人信息……好吧,我违反行规了。待会给您退五块钱。”

听见对面的找补,唐恣嘉心上一酸。许应总是这样。任何喜欢的想要的,你给他他会很开心,但你不给他,他什么都不敢多要。但唐恣嘉再不舍得,也不敢不接这递过来的台阶。“许老师,你刚才点的陪聊是这种的?”

许应往下划了两屏,一板一眼又破罐破摔地念:“哥哥看看我吧,巨听话,不涉黄,能提供情绪价值,不索要礼物,私下偷偷送时长,包天会从日出陪到你睡着。”

听他毫无起伏地念出那些小广告,唐恣嘉不甘又无计可施。“这么专业呢。”

“嗯哼,我可是一百块的。”许应今晚心情不好,或者下意识也知道嘉嘉不会跟他置气,故而收了钱脾气还大得很。“我很大牌的。”

“还不涉黄。你能怎么涉黄?”

“……这不能聊的老板。”

“那也要聊我想聊的。是不是?”

“你聊嘛。”

“我明天中午的飞机。”

一时间两头都沉默。许应甚至觉得鼻子发酸,他眨了眨眼。

“许应,等我休假结束,以后可能就没有那么多时间跟你聊天了。你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唐恣嘉不希望因为自己让无辜的许应不开心,但又不敢让他误会。“我是说,有没有什么你憋在心里无处倾诉的事。我都会听。我会保密的。以前遇到那些陌生人的恶意的时候,很难受吗?有没有找过咨询师?我怕你总是放在心里会把自己憋坏。”

这些当然不是许应喜欢去想起的。但在这时候,任何一个话题都好,让许应可以转移自己注意力,把夏夜的惆怅悄悄挥发进黑暗。

“现在还好……被攻击嘛当然会难受,但客观上我也理解,我只是一个偶然的、倒霉的靶子,并不是自己犯了什么错。看过新闻联播的人都知道,制造外在假想敌是任何组织转移群体内部矛盾的惯用手段。粉丝在微博上待久了,就会被二元对立的思想同化。他们粉谁骂谁,往往并不是自己真有那么强烈的好恶情绪,只是为了把自己划入某一个群体、得到藏身从属于庞大群体的归属感和安全感。甚至他们去‘冲’什么,发泄的可能也是自己没有留意过的生活压力而已。”许应甚至笑了一下,虽然对方看不见。“你知道粉丝给我一种什么感觉吗,即使他们是所谓的‘活粉’,说出话来其实跟僵尸也没有区别。他们复制着千篇一律的话术,说着紧跟潮流的网络用语。你仔细去看,可能都找不到真正属于他们自己个人的、有灵魂的语言。他们归附、效忠、借用一种力量,但也是一种放弃了自己的灵魂和思想去交换的力量。当他们甚至不是完整的人,我跟行尸走肉又能较什么真呢。”

唐恣嘉知道,这是许应安慰自己也安慰别人的话。任何道理并不能消弭他受到过的真实的伤害。但无法否认,许应只能这样自我开解去坚强起来。

许应很轻地叹气。“你问我有没有什么无处倾诉的事……有吧。其实疫情前青云找过我改明老师的书,但那时候我实在被上一部戏骂得怕了,就拒掉了,还在媒体面前说他们没约过我。”公开撒谎始终都让许应内疚,“有机会我是想跟明老师好好道歉的。”

“拒绝邀约也是你的权利。”这种事算什么?别人或许根本不会挂心,可能当事作家自己都不记得了。

“是啊。”许应咽了一下,看向旧纱窗外、今晚因为停电而多暗几分的夜。天空是不明朗的花灰色。空气潮湿粘稠,流动缓慢,令人呼吸都滞重。“我后来也会想,如果我接下那次的工作,就可能像雪丞一样,打出翻身仗。但现实永远没有如果,我不是能顶住压力更进一步的人。我的平庸……我的上限就是自己的性格注定的,甚至和能力没有多大关系。”他的病也是,邻居家打骂孩子的动静都叫他坐立难安。许应如今到了脚下这一方境地,不论好或坏,全都是自己一步步走出来的。

唐恣嘉想说你不平庸,但他也知道这样的话讲出来多没意思。

“许应。”

“嗯。”

“每个人有自己的性格,也有自己的缺陷。那不是坏的。”

“我知道。”

没有如果,现实没有如果。但有所求的人,又会瞻前顾后去忧心任何一个如果。在最后的这个夜晚,唐恣嘉仍然无法问出,如果你想起前世曾经决心与我分手,今生还会再走近我吗。

“许老师,我看到网上说,破镜重圆只有三种可能,根本没破,根本没镜,根本没圆。如果是你写这个题材,你会写哪一种?”

这问题有点怪,但许应早就看到过也思考过。“市场当然想看根本没破,但我倾向于写根本没圆。圆不了的才是真实的人生。任何伤害都是不可能真正弥合的,就像手术的疤痕就算在皮肤上消除,缝合过的内脏也会留下疤痕、乃至成为新的隐患,外头看不见罢了。”这是许应自己作为精神上的疤痕体质,早就明白了的事。“之前不就有一个言情大IP破了又圆、圆了又破,全靠男女主轮流失忆。人生那么苦了,不失忆,还怎么可能走下去呢?”说完,他自己都乐出声。

唐恣嘉也无声地笑了。就像震荡之前许应最后的那封信,到后来唯有祈望失忆去疗愈过往。

“感情总会有波折。如果你知道亲密关系可能有坏掉的一天,一时的快乐会留下你说的内在长久的疤痕,你还会想进围城里去看看吗?”

许应听懂了。

双方都沉默了。

“其实我之前……有一次差点就谈上恋爱了。”许应无声地笑起来,“现在讲这个有点丢脸。”毕竟是一次失败。但他其实已看开了。

“怎么是差点。”

感谢中文里“他”“她”同音,许应可以没负担地讲起这件旧事。“嗯……一个人如果对你有好感,他就算不明说,你也会知道的。如果你无法确定,那就是他不真的喜欢你。这个说法你认同吗?”

“我认同。”唐恣嘉心情复杂。

“就是,嗯。我们是在剧组认识的,工作的时间要忙工作,他休息的时候就会给我发信息打电话,有段时间我们相处得比较多。”

对方从一个偶然的对视开始注意到他,之后就大大方方地要了他的联系方式。但所谓的“有段时间”,其实不过一周而已。许应能感觉到,对方是目的性强、讲求效率的人。“我们聊得还挺愉快的时候,某天他突然跟我说,他看到发型老师主动帮我修了两下鬓角。他觉得这是顺手的小事、但我给发型老师买了个人家喜欢的盲盒做回礼。于是他就直接地问我:你是讨好型人格吗?”

太冒犯了。唐恣嘉甚至能感受到那种字里行间的贬义,心底冒出无名火。

原来除了他不想承认自己存有几分嫉妒的另一个“唐恣嘉”,许应也是会与别人暧昧、甚至可能走进其他关系的;且不被他人珍惜。

“他怎么可以这样问?”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许应一直都是这个心态。这是因为讨好型人格吗?那时的许应愣了一下。终于只是回答说,也许吧。他总是避免冲突,总是照顾别人的感受,愿意以自己的体贴去收获平和与善待。这是讨好吗,或者是。轻易的友善会被视作廉价吗,也可能。

“那之前我跟他的接触里谁也没有挑明……但是那次他说,他希望未来能有一个精神健全的生活伙伴。”许应的随和乃至讨好之中,对方看到了他的缺陷和未来潜在的关系隐患。

就这样,一切回到同事关系的原位,再也没有私下联系过。

唐恣嘉是忿忿的。令自己担忧的、想要呵护的那部分柔软个性,在别人眼中居然是……值得将许应整个人的可能性都摈弃的精神残疾。

但许应说,“坦白讲,我知道自己的缺陷。”

“那不是缺陷。”唐恣嘉马上抢白道。

“不是吗。”许应的声音很轻,话锋却轻快一转,四两拨动千斤。“我知道你一直在我家门口,你上楼的时候我就听见了。”都不用进入关系,试探、回避、患得患失已经在剌他脆弱不堪的精神。够了。许应吸一口气,“你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就要飞了。再见——我也困了,再见。”明知道再也不会见了。

赶在喘不上气之前,他挂断了通话。

门里没有声音,门外也没有。昏暗中唐恣嘉愣在那里。他蜷了一下手指,但没有抬起手去按门铃。

四下里突然一阵此起彼伏的电器工作的嗡嗡声和骤然响起的欢呼,抢修了半个晚上的供电恢复了。楼道灯突然照亮在唐恣嘉头顶,也照亮了许应门上撕烂的旧纱,那张字纸上写着的“勿扰”。

宜人的冷气归来,但某种静谧的时刻永远地结束了。

咚咚的脚步声从楼下传来。戴着头盔的骑手一步三阶地跑上楼,仰头看到唐恣嘉站在门口:“您好,是您点的外卖吗?”

唐恣嘉示意骑手看门上的纸。

这一瞬间他想,如果骑手早几分钟到,或许他今晚就进门了。但那是借口,唐恣嘉自己清楚知道。正如许应所说,他没有进去、他像那个人一样放弃了去接住可能的依赖,那是他自己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