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3
——一地乱麻
这一夜,如果唐恣嘉敲门入内就会发现,许应的卧室里没有椅子。门和窗、床与桌子摆放的布局,乃至那张同一个电商平台买的同一款折叠书桌,都和震荡之前许多年在五台山上的那间小屋一样。
只是再没人有机会知道了,连许应自己都不知道。
回去酒店的路上,唐恣嘉走得迷惘甚至有些惶然。这条街的行道树是樟树,夏夜蒸腾不息的热意中离近了闻会有清淡的香气。许应日常就是走着这条路去地铁站。他遇到他的那个暮春的雨天,在一把旧伞下共同听过树叶滴落雨水敲打伞面。怕他看不见路,他带着他走。他在他身边时,那么令他安心。
唐恣嘉想过,那些冲击、触动、和谐乃至占有欲都来自另一个“唐恣嘉”的记忆,那不是属于他自己原生的感情。直到后来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对通话那一端的人是有感情的。他同他聊起过樟树的香气,路边烟酒店的小狗,占人行道停靠的电动车上常见的卡通装饰。你几乎不可能再有机会去这样了解另一个人的全部世界,在每天的絮语中滋生出情感也很轻易。关于震荡的记忆碎片就像毛衣漏出的线头,不好奇则矣,一旦扯动则源源不断;最终得到一地乱麻,而衣不蔽体,体面全无。
即便夜已深了,街道上还有全副武装的外卖送餐员,把一口慰藉送去给胃或心填不满的人。
许应把烧仙草拿进来。嘉嘉给他点的是老式的一碗,仙草上铺着三色芋圆、蜜红豆和炖糯了的莲子和花生,浇的是牛奶——许应不吃炼乳,虽然浓香,但他吃不惯里头添加的糖精味。他连这种事居然都心无芥蒂地告诉过他了,没有顾虑过他会嫌自己“作”。
许应边吃边想,但我就是作啊。我……已经被动得够多了,不想再委屈折磨自己了。他又想起打开社交平台搜“陪聊”前看到的推送标题:抑郁突然好转,警惕实为患上双相。算一个地狱笑话吧,许应自己笑了出来。
长痛不如短痛。结束暧昧难免失落,但他心中还是抱有一种感激。人的一生太长了,没有谁能和谁相伴永久。许应三十六岁,人生已经走到半程,这道理他早就明白。多亲密的关系恐怕也只是同路几年,和自己似是而非的心动每次只有几周的快乐,又有什么本质区别。或者有些人就是得不到一句确定,或者有些人的缘分就是这样浅。
他不喜欢冰沙,所以烧仙草是温的。吹着最低一档的风扇慢慢吃完,胃里满了,脸上也干了。许应想,知道该做的事,还是得去做啊。他打开短信往下翻,终于翻到好几年前的一条。他得跟明老师道个歉,然后……恬不知耻地问一下《无本万利》的剧版团队定了没有。现在太晚了,但等到明早醒来,他肯定就没有这份勇气了。
远在北京,望京一栋公寓的16楼也有两个人吃完了宵夜,一个在洗澡、另一个先洗完的盘腿坐在地毯上看书。床头的手机亮了起来。
“明老师!”他的同居人跑到卫浴门口探头,“你的电话,上海的号码。”
“谁这么晚了。”
“不知道。我帮你接了啊。”卷毛头接起了电话,“您好?”
“……您好,请问是明老师吗?”
“他现在不方便,您是哪位,有什么事?稍后我让他回电话。”
许应尬住,一鼓作气的心态已经开始回缩。“哦,那个,抱歉。麻烦转告他,我姓许,青云给了我这个号码。好几年没跟明老师联系了,想打个招呼然后……聊一些工作上的事,看看还有没有合作的机会。”
“好的,没问题。”
挂断了电话,卷毛头又推开卫浴的门缝。“明老师!”
“啊?”
“他说姓许,青云给他的号码。说几年没跟你联系了,想聊看看有没有合作的机会。”同是文字工作者,每个字都准确严谨地传达了。
“卧槽。”里面关掉了水,嘈杂的声音一下子静了。“卧槽。”作家把浴袍随便一裹,赶紧出来表忠心:“拉黑他!马上!我绝对不回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