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佚》

5.3 梅干菜饼

——活一天是一天

许应老家在浙南的一个县级市,上大学前、人生的头十八年他在那里出生长大。之前的春节他才回去看过几位老人,没想这么快又回去,也算应了从短剧公司离职那天张口就来的胡言乱语。许应想:我这算不算金口玉言?

他在南京上学期间,父母工作调动搬去了杭州。二人把老家住了十几年的单位宿舍退了,否则无法在新单位拿到住房补贴。杭州的家许应只在大学暑假短暂住过(甚至都不用给他留一个房间,只需在书房摆一张折叠沙发床),老家那个从小住大的家又回不去了,后来许应想起“家”这个位置概念总觉得没着没落的。

如今再回去老家,已经要住酒店了。这样也好,他们其实也不耐烦过去借住在亲戚家里的全天候强制社交,酒店条件好又方便。

这次回去,是因为外婆摔了一跤住进了医院;没有生命危险,也就没有催小辈都来。连许应都是看到妈妈朋友圈发在老家的早点摊吃薄脆的梅干菜烧饼口水直流,他主动问起,才得知外婆住院了,妈妈说你时间方便的话可以来老家搭把手。等许应到的时候,外婆已经在医院好几天了。老人家快九十了,这年纪经不起手术,医生建议保守治疗。来了医院就各方面都彻底检查一番,又发现脑内有两个瘤。

许应惊讶:“怎么治?”

“不治。”他妈吴琼女士言简意赅。“能活一天是一天了,还治什么?别折腾她了。”

许应得花一点时间去消化这件事。

外婆躺在床上,睡了,小小的一块。许应记得十多年前他刚工作的时候老惦记着给家里人买东西,那时他在网上给外婆买那种中式“妈妈装”,特地问了尺码,得知外婆腰围一米二还惊讶:她是哆啦A梦吗?但曾经白白胖胖的外婆现在只是佝偻着窝在白被单底下,很瘦很瘦的一把骨头了。

看望过外婆,护工也回来了,他妈带他去医院食堂打饭吃。走在楼梯上许应问道:“外公现在一个在家?舅舅他们呢,来过吗。”

许应的外婆生了三子一女,外人看应当算是美满了。但到尽孝这件事,三个儿子是从来不吱声。许应印象里,唯有十多年前有一次外公摔伤住院,二舅来探视时掏了两百块钱;外婆被儿子的孝心感动得当场老泪纵横。许应妈当时站在旁边看着,内心冷笑。她回来跟儿子说起此事:我再真情实感孝顺她,就是对不起过去几十年被牺牲的自己。

四十年前,吴琼大学毕业分配回原籍工作。她起初的工资是四十八块,住在家里、四十块上交。次年工资涨了,五十三块,家里收走五十块,她自己手里的钱反而变少了。那时她大哥相亲谈了恋爱正上头,偷了妹妹买来没舍得用、只放在床头每天睡前珍惜地隔着纸包装闻一闻的香皂去讨好女朋友。反抗重男轻女始终都是吴琼女士奋斗的源动力,她在家里大闹一番,硬是逼着大哥把别人都拆开用过的香皂要了回来,宁可要回来扔了也不给人(这事让大嫂记恨了她四十年)。意识到持续用钱和妥协去买的母爱不是自己想要的,吴琼遂在母亲的骂骂咧咧中搬出了家里、住进单位的单身宿舍,后来火速同许应爸结婚并申请上了单位分房。

因为从小只能吃哥哥们剩的,上大学之前一年也没几顿饱饭,成年后她身体一直不好,病痛不断。让吴琼去父母床前尽孝对她而言是以命换命。既然母亲眼里只有儿子、勒索女儿供养儿子,那就让儿子们养老去吧。对有自己事业和生活的子女来说,陪伴老人就像时间和精力的无底洞;让她出钱可以,时间和精力不行。毕竟只余道德底线,亲情早就被亲妈的各种寒心操作消磨尽了。

外婆外公老后,接济儿子把棺材本儿陆续接济光了、儿子也不再需要他们帮忙带孙子,老人家就变得惹嫌起来。春节前许应先到杭州跟父母会和、一起回老家,在月台上许妈接到亲哥的电话,手机扬声器喷射出方言,在大骂外公外婆。

当时许应在旁边都愣了。“大舅说什么?”

吴女士对着电话顾左右而言他,最后借口信号差挂了电话。“说你外婆不下楼扔垃圾。”大舅家就住在外婆家楼上。外公外婆的腿脚下楼困难,家里缺点生活用品都得用微信发语音给远在杭州的女儿,让吴琼网上下单后、麻烦快递员捎带手帮他们把门口的垃圾带下楼。

一时没被扔掉的厨余垃圾在楼道里渗漏出来,水泥地上总有一片深色的印迹,像老人脸上的斑点,床单上洗不掉的陈年污渍。厨余化水在夏天恶臭不说,冬天么赶上前几日乍暖还寒的温度变化冻了一滩,大舅妈下楼时差点滑了一脚。大舅于是打来给自己妹妹,要她管一管老妈。

“这种事情他找你?”许应听得匪夷所思,“他们自己就不是为人子女吗?楼上楼下的,天天路过不能顺手帮忙把垃圾扔了?还好意思打来外地找你告状?”

吴琼止住他的忿忿。她早就习惯了,不会多放半点情绪进去。“算了,他们是什么人,我们又不是不知道。这点小事不要跟他计较了。我们平时不在,万一真出点什么事情还得靠着他们。去年夏天你外婆在防盗网底下晾裤衩,你舅妈从楼下路过被滴到水,哗,冲上去大骂!还让吴超把他家无线网的密码改了,我给外婆打语音打不通去,找吴超帮她看看是不是手机坏了才知道。就这么小气。”

吴超是许应大舅家的表哥,从小是外婆带大的,他结婚时的彩礼钱外婆也没少出。但舅妈毕竟是吴超的亲妈。许应打小听舅妈跟外婆吵架也是听了三十多年,没想到现在都是六十七和八十七的老太和老老太了,还这样处不来。吴琼说:“看看,看看。她自己惯出来的儿子,现世报。”

说完又恨铁不成钢地看一眼许应。作为另一个“现世报”的不肖子,许应缩了缩脖子。

他们上次春节回来时,落脚在县城最老牌的大酒店,许应童年只能仰视的气派的小城地标之一。如今住得起了,全家一偿夙愿才发现这老酒店条件搁在当下是真不行,床也硬、隔音也差。这次回来就订在城区核心街道的新酒店了。在西湖边住不起最低廉民宿的价钱,这儿的房间里还有全能电动按摩椅的那种。

但舒服的酒店许应是一晚没享受上,从医院出来提着行李,遵照亲妈的指示马不停蹄地去了庙里。

县城有条河,河流下游的山脚下有座古刹,名报恩寺,据说匾额还是哪个热衷下江南的皇帝给题的。这庙也是有商业头脑的,早在二十年就做起了养老生意:因为信徒多是老太太,从城区日日往返费时费力,报恩寺就在空地上盖了两条筒子楼,每间房十多平米,带一个有蹲坑和水池的半封闭小阳台。刚开售那时节的价格是三万一间,没有产权,仅供记名人住到离世,附赠一套丧葬法事、同购寺里供奉骨灰的格子位还有优惠。

就这毛坯水泥屋子,当时在信众之间抢购一空;许应的外婆是报恩寺的大粉之一,年年捐柱子点长明灯配够了货,因此第一时间就买到了一间,在亲友中极是风光。后来许应的某个表姨因为丈夫出轨离婚而心灰意冷,开始往宗教寻求精神寄托,还是从别人手里加价才买到的;两年就从三万涨到了四万八。

筒子楼如今市价几何,还有没有市场可言,许应不清楚。这些年外婆因为糖尿病腿脚不便后也很久没来住了。他的任务就是在几个鸡贼舅舅家之前去把房给占上,趁着外婆还在世,许妈想看看有没有机会把房子转手出去。毕竟哪天外婆一过世——县城的社交网络就这么大,这种事是瞒不住的——报恩寺就得把房子回收了。

过去外婆刚买了房间还总在里边住新鲜的时候,许应也好奇来探望过一次。小房间连装修都没有,要长住嫌过于简陋,但自己配上简单家具也能午后小憩乃至过夜,像庙里赶上特殊日子、做连日大法事的时候就不用天天从城区往返,方便得多。几十年前谁住过带“装修”的房子啊。

县城的房价,之前全国形势好的时候也涨;后来房价降了,也是首当其冲掉得最快的。没有产权没有装修远离城区的筒子楼,真能有人接盘吗?许应也不知道。但他领任务的时候就兴起了一种雀跃的期待。因为前段时间看过年轻人住进养老院避世备考、休养身心的报道,报恩寺那个小房间在他心目中已经成了卢梭的湖边小屋。

带着妈妈问外公拿来的钥匙,许应在医院门口叫了个车,穿过整个县城直奔报恩寺。奇怪,小时候觉得用腿根本走不了的距离,长大以后的比例尺大变,几乎没几分钟就到了。甚至许应都开始后悔,为什么自己都无业了还打车?

他在山门外下了车。不年不节的,香客游人都少,进来的一路上人影都没见到一个。进了山门右转走了一段就看见筒子楼,隔着一块空地对面是往生堂。

这简陋的小楼也盖了二十年,加之如今实际住的人少,看起来更加破败了。许应上了二层,凭着记忆打开了第二间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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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n的许应有另一套父母家庭,这次他有机会好好送别外婆。小唐估计下章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