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佚》

5.4 扣肉饭

——精神疾病有另类的代际传播

次日早晨,许应到了城里跟吴女士一起吃早饭,在酒店早餐吃上了心心念念的脆脆烧饼。金华烧饼是通体干脆的空心馒头形状他也爱吃,他家这里的梅菜饼是扁圆的,烤起来底下像薄皮披萨有一点点面的嚼劲,表层则是完全酥脆。烤熟了之后刷一层油回炉复烤,不健康,但特别好吃。有一阵许应工作压力很大的时候喜欢点预制菜烧烤店里特价一毛钱两串、浸透了油的梅菜小饼,和那有点像。

“庙里怎么样。”他妈已经吃完一碗米面,正在喝粥。一个传统的中国人,碳水爱好者。

许应放下从自选区端来的碗,伸出手腕捋起袖子,给妈妈看自己的蚊子包。“喏!”

“多大人了还撒娇。”

“我没有!”许应叫屈。

吴琼从自己的小包里翻出风油精给他。许应又瞻前顾后,“在餐厅里抹这个,不好吧。”气味太大,倒别人胃口。

吴女士忍耐地收回风油精,“前台有清凉油,自己拿。”

许应缩脖子。“你待会陪我去拿……”他又不住这个酒店,他妈说双人间有两份自助早餐券,但他都没在前台办过入住,万一拿清凉油的时候被酒店工作人员质问呢?

吴琼恨铁不成钢,“你什么年纪了,这还要你妈陪?”

是的是的,许应知道自己三十八岁,“应该”是一个社会化完全的“成年人”了。年龄的定义仿佛捆绑着心智发育持续提升,但实际上逐年必然的变化只有衰老却未必会成长。就像流体智力在二十出头就来到一生的高峰,三十八岁的许应比起十八岁只多了些许无用的阅历和一身职业病,心智上并没有“成熟”为刻板印象里的中年人。哪个中年人又真正成熟了呢?没有的,他们只是被动地去待在这个年龄不得不遵从的轨道里罢了。

“庙里那边还有点生活用品,有扫帚,没有畚斗,我待会去买一个。”

“要什么畚斗。”吴琼见惯不怪,“有灰你扫到门外就是了。”

许应马上想起自己小学时候放学总是跑得很快,慢了的话楼上的班级开始做卫生就会把灰土从走廊的栏杆底下扫出去掉在楼下人的头上,整栋教学楼看起来一时尘土弥漫。人人都习惯了扬尘和被扬尘,从没有人质疑过要改。

吃饱早餐交换完情报。离开路过前台时许应扯他妈衣角,吴女士没好气地带着比自己高大半个头的中年废柴儿子去拿免费清凉油。羊毛出在自己身上,她还在自助取用的透明抽屉里遍薅了便携装的漱口水、湿巾什么的给儿子塞兜里;除了头绳和卫生巾他用不上,别的都拿了一遍。

“谢谢妈妈。”

吴女士无奈地看了一眼这不顶事的好大儿。母子两个在酒店门口分手,吴琼去医院,许应去买生活用品。

他记得来的路上看到有超市,决定走过去逛逛。手习惯性地揣进卫衣口袋,许应搓了搓刚才薅来的棉签。他能理解那些被吐槽找老婆是想找第二个妈的男人,吴女士虽然没少骂他(骂的内容和吴女士的价值观念也被许应内化完了,赞同自己就是没用该挨骂),但除了他妈还有谁会这样事无钜细地包容他呢。

许应走在县城破破烂烂的人行道上胡思乱想。前几年他在网上看到一个说法,父母去世之后,挡在你和死亡之间的那面墙就消失了。许应小时和爸妈关系都不亲昵,直到近几年父母先后退休、脱离了原来的舆论环境并渐渐接受了儿子单身这件事,亲子关系才改善起来,达到一个彼此尊重祝福的平衡关系。

昨天傍晚他路过自己的小学母校,赶上放学时间,校门口堵满了接孩子的各种两轮四轮车。人群中,一个个头快赶上许应的高胖男孩扯着父亲的衣服,正在歇斯底里地反复嘶吼:“就是她的水壶把我书包弄湿的!就是她弄湿的!”旁边另一个背着书包的女孩辩解说:“我今天根本没带水壶!根本没水!”“那我的书是怎么湿的!”“我怎么知道?”“我操你妈!!”

许应在街对面绕开拥堵的人群和车流,走远了依旧能从街道的嘈杂中听见那个男孩还在吼。许应这辈子没说过粗话;他小时候要是口误蹦一个脏字,年轻气盛又总是恨铁不成钢的吴女士能直接抽他手心。看见男孩这样的表现,许应心里第一个反应是这孩子要不要看看儿童心理科,第二件想到的是希望不会给女孩留下阴影,第三件是:天呐,别的孩子居然是可以这样尤其在父母面前发泄情绪而不挨揍的。

许应知道那不好。但他有点羡慕那个不怕冤枉或伤害他人、只顾自己发泄的孩子。也只是想想而已,他并没有什么情绪想发泄的。哪怕和妈妈关系改善后,他时隔三十年、鼓起勇气也只是重新尝试表达依赖——在小时候会被嫌弃的表现,在中年才被接受。过去许应写家庭伦理剧的时候采访过不少人,能在时过境迁后得以和解已是中式亲子关系中幸运的少数了。

比如他妈妈和外婆之间呢?吴琼会怎么看待自己母亲生命的尽头,会不会心底还植有未曾得到理想母爱的一丝不甘?

县城的旧超市里,展售着用如今大城市居民的眼光去看、不理解谁会买的过时东西。许应在积灰的一摞脸盆里拆出中间较为干净的一个,拿了畚斗和新的扫帚,想想又拿了扎成小捆的抹布。毕竟房间里留下的那些旧汗衫剪成的抹布上,长过的黑毛都快变成化石,许应实在下不去手。

这些东西或许价格不是最低的,但买了马上就能用,不必为省钱等待网购的配送。还记得幼儿园大班的某一天放学,吴琼接了他,说要去一个新开的商场。那是个冬天的傍晚,许应穿着胖乎乎的棉袄被留在自行车后座捆着的儿童座椅上,在路边看着妈妈进了一个通道,门洞上的字牌写着令人新鲜的“超级市场”。那是小城第一个超市。

离开二十年间早已变得陌生的家乡,回忆的闸门在此时此地充斥乡音的空气中变得松动。许应一时间想起许多往事。他就像一个白头宫女,只是无人听他忆说玄宗。

还没走回到报恩寺,手机就振动起来,是几百年没联系过、连朋友圈的赞都不点的小舅家的表弟。许应记得小时候跟表兄弟一起在外婆家作伴过周末,一直都很爱他的外婆跟其他人说:“你们几个要团结,你们都姓吴,知道吗?许应他不姓吴。”后来晚上跟爸妈回去,许应把这事一说,吴琼冷笑道:“挑拨离间。她自己姓吴吗?”

这样的事,总是在小孩的心里埋下种子。但许应与表亲们的疏远并不来自于长辈的影响,而是每个人自己人生轨迹的分歧。谁都不可能跟谁要好亲密一辈子的,血缘加持也不行,加钱也许还可以。

他接起电话。

吴彬说:“许应,我爸让我问一下奶奶的情况。”

“哦。”许应从兜里掏出耳机戴上。“现在还行。你们不来看看?快五一了。”

吴彬叹了一声。“我妈现在也不太好,离不开人,我就不过去了,免得刺激她。姑姑在那边,我们也放心,辛苦姑姑了。下次你去看奶奶的时候帮我连个视频吧。”

“行。”许应并不真的关心,但还是礼貌了一句:“你妈妈怎么样?”

许应的小舅妈,老双相人了,吃药二十几年,如今药都快对她没用了。吴彬有处倒苦水就一泻而出,“上礼拜躁狂发作,一点口角就把我老婆骂得,给小孩请假带回娘家去了。我跟我爸打了120硬是给她按着去了医院,现在确诊了阿尔兹海默……”

“天呐。”许应都不知该说什么,“你们辛苦了。”

吴彬问他:“你跟叶哥是不是熟?你知道他妈住在哪个疗养院吗?”

“不清楚,我回头问问。你们要送小舅妈住疗养院?”

“有这个想法。她现在的病情,一般人在家照顾不来。”

“是这样。但是她自己能愿意吗。”

“现在也由不得她愿不愿意了。家里有一个病人,日子就没法过了。我老婆天天被她骂得哭,这我也很难做。”吴彬叹气不停,“你说现在双相怎么这么多?叶哥他妈,还有你记得我舅妈?她也是,去年才查出来的。”

“这么多?”许应想着,难道就像男人上了年纪迟早都要得胰腺癌,女性迟早双相?这是一种必然吗,就像多年媳妇熬成婆,翻身掌握了家庭地位又把下一代的女性逼疯,精神疾病有了另类的代际传播。无法与上一代切割的人始终不得自由。或者,悲观如许应也可以选择没有下一代。

许应外婆这三个儿媳,没一个跟她处得来。住在楼上的老大一家就不提了。老二命不错,因为长得好,当兵的时候就被上级相中招了赘,后来在办公室坐一个闲职,伺候好老婆就衣食无虞。看不起这边穷,二舅妈自打婚后就没来过婆家,许应家搬去杭州以后他们一家倒是来做过客。许应很小的时候看到二舅妈就战战兢兢,怕自己怎么表现不好她就把自己核平了。走动得少,二舅家的表妹他也很不熟悉。

小舅妈是另一种锱铢必较的难相处,她是低能量的许应特别羡慕的那种能折腾的人。许应上初中时,有段时间她月经不调去看病,医生开的药她吃好了之后,剩下的拿回医院去退,医院不给退。她为了不浪费,把剩的几盒药都吃了,活生生给自己吃病了——然后她一纸诉状把医院和药厂告上法庭,还让她给告赢了,因为药品说明书上没写健康人不能吃。判决药厂改了说明书,之后那个医院的人见着这位战神都得抖三抖。

这种奇葩事迹,许应写烂剧都不敢往里写。

“小舅妈确诊阿尔兹海默了,吴彬在给她看疗养院。”许应一边擦松动的旧式玻璃窗,一边跟他妈妈汇报。今天吴彬没提庙这个房,估摸着是小舅妈无暇来争了,他只要钉在这里防住大舅妈就行。

吴琼在医院病房点过卯,又去药店用自己的医保卡给爹妈刷药。她不常回来,每次都得给老人囤好半年的口粮药,刷空了卡还要补钱。“今天护士跟我讲,他们也有医养结合的业务,一栋楼,就在住院部后面。”

“要送外婆去住吗?”许应有点意外,“贵不贵?”他们都知道,三个舅舅几乎是不可能出钱的。

“你外婆以后最好是坐轮椅了,没人看着也不行。”

“也是。他们俩饭都快不会煮了。”之前女儿给老两口请了钟点工每周来做卫生,不仅扫地抹桌子,还要协助老人家洗澡。扔垃圾的事爆发后,吴琼跟钟点工商量每周去两次,保证垃圾三天能有一扔。已经是难以自理的年纪了。

小时候许应以为人老了,就是像电视里演的那样,退休后每天悠哉悠哉再玩三十年,如常生活到某一天渐渐吃不下东西,几日之间子孙亲友都赶到围在床边,回光返照交代医嘱再说一句爱,然后在哭声中溘然长逝。

现实里哪有那么好的事。多的是从八十岁,七十岁,乃至六十岁就病痛缠身。人活着就是社会的消耗品,质保年限四十年。要不为什么退休年龄不提到八十岁呢?

不行,许应想,可能自己是个次品吧,他现在就卷不动了。我这一生有没有过放松和快乐啊。

他点了小碗菜,走到山门外去,坐在石阶上等外卖。在庙里吃荤食终归不合适,庙里食堂的素面他昨晚已经吃过,也不想再吃了。

一辆像摩托一样大的电动车开到他面前停住,骑手单脚撑地。“许鸭腿?!是你点的梅菜扣肉?”

许应看着骑手拉掉口罩露出下颌线。要是一般人只见过一次、再帅他也记不得长相,但会这样叫他的只有——“唐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