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佚》

5.6 喜茶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等待饼夹肉的时间,许应给吴琼发微信:妈,我三年级是在三班对不对?

吴琼很快回了条显示只有一秒长度的语音:“你在四班。”

一秒钟他也要转文字,许应看着屏幕。好吧……那就是自己记错了,毕竟他妈总是对的。

唐恣嘉的电动车往山门的石阶底下一停,防晒口罩一扯。“你又要坐这吃?”

许应为难地躲在山门底下的条状影子里。太阳转过去了,他中午吃外卖的台阶现在晒得发烫。

唐恣嘉给他出主意:“你先站外面把夹肉的吃掉,然后剩下的拿进房间去吃。”

许应心一横:“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都拿进来吧。”

唐恣嘉把电动车锁在外面。“我没在庙里吃肉,佛祖会保佑我车不被偷吧。”

“你才奇怪,佛祖难道是给你看车的,他是车棚老头吗。”

俩人并肩往庙里走。唐恣嘉凑过去看许应的后脑勺,“你头磕哪了。”

“这里。”许应隔空指给他看。“现在不碰就不痛,应该没事吧。”

唐恣嘉没看到血迹,那就没事吧。“你洗澡了?好香。”

但许应实在过于懂,马上制止道:“这种话不兴说。”

“什么意思。”

“说别人香你就不直了。”

俩人打着岔上了楼,进了许应的小房间。唐恣嘉一拐过去就被眼前的简陋程度震惊:“你是在坐牢吗?”

“坐牢有单间,我得是很危险的那种罪犯了。没椅子,坐床上吧,没事。”其实昨天傍晚有人在楼下空地扔了两把椅子,许应起初有点眼馋,又不好意思开口确认,怕人家只是临时拿出去乘凉坐的。结果就眼睁睁看着另一个老太太捡回去了。他接过唐恣嘉给他拿来的两个外卖袋,“谢谢。”他先拆开喜茶,掏出一杯上供给恩人。

唐恣嘉摘了头盔手套,毫不客气地吸了一大口冷饮。“我就知道你下午会饿,你中午点的那个餐太小了,以前你吃我家一份饭都不够。”

许应哈哈一乐:“其实我以前点卤肉和鸭腿是吃两顿的。”他给唐恣嘉讲自己怎么焖一锅米饭、把西蓝花或菠菜在微波炉叮一下滴上蒸鱼豉油,搭配肉就是午晚两餐。

唐恣嘉倒也能理解,他们这里人就是要吃蔬菜吃米饭的。“蛮会做人家。”

这是吴语区的说法,意思是精打细算会过日子。但他们浙南和闽北的方言更接近。许应好奇:“你在哪上的大学?哦你上过大学吧。”

唐恣嘉被他的低情商发言整笑了,这是真没把自己当外人,行吧。“在上海。我学市场营销的,你呢。”

“广告,难兄难弟。”都是当年大泛滥、现在高校普遍裁撤的万金油专业。“我原来在广告公司,干了几年,加班熬夜熬得实在不行了。后来干了别的才知道哪行都一样。都是把人透支榨干,再给ai让位。”许应满足地大口吃着饼。哪怕是初夏的蝉声里,粉蒸肉的油珠混合着碳水爆开的口感和香味都那么迷人。

“是,我也是干了几年药代,觉得没什么意思,就出来创业了。”

许应十分同情:“那你还是回去做药代吧,送外卖太辛苦了。”

“药代才辛苦,喝酒喝得我肝都不好了。有段时间肚子这么大。”唐恣嘉在身前给他比划。

“哇,但是你现在身材很好啊!”许应艳羡。不论性取向是男是女,没有男人不喜欢肌肉的。

唐恣嘉已经稀哩呼噜把饮料喝完了。“你锻炼你也有。”

“我不行,我要躺平。”许应美滋滋吃完了两个饼,往床头……小心翼翼地一靠,嘬上自己的那杯奶茶。头几口跟人参果似的,吞得太快都没尝到味儿。“我再也不要为难自己了。哦对,我问过我妈了,她说我三年级在四班。”

唐恣嘉笑,许鸭腿这人怎么看怎么逗。“你连自己在哪个班都记不得。”

“不是,”许应试图分辩,“你有没有过,自己明明记得很清楚,但是别人都说你记错了?我太多了。高中分科之前我历史是最差的一门,语文也是,古文诗词填空我从来拿不到分。你知道以前江苏台的《非常周末》嘛?”

唐恣嘉不清楚,他不怎么爱看电视。

“我上学的时候江苏同学跟我讲的,里面有个固定节目是情景喜剧,有两个角色张亲亲和陈爱爱。我一直记得陈爱爱的演员在我大学毕业前后过世了,结果前段时间搜了一下,发现过世的是张亲亲。”这事当时发现就令许应百思不解。“你知道曼德拉效应吗?”

唐恣嘉不知道。许应于是搜出词条释义给他看。

曼德拉效应,指集体记忆不符合史实的现象,被一些人理解为平行世界的干扰或混淆。最典型的案例就是2013年新闻报道曼德拉去世时,许多人惊觉他们记忆中曼德拉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就死于狱中——唐恣嘉想起当时的热议了,因为他记忆里也是八十年代那个版本。

继续往下翻,词条页列出了其他各种匪夷所思的案例条目。“啊?肥猫还活着?”

“是吧!”许应激动得拍枕头,“我还记得是吃午饭的时候在电视上看到他过世的新闻!当时我爸妈都在!”

“哇。”唐恣嘉愈发开眼界,迫不及待看下去。“天降降大任于斯人也,我学的是这句。”

“我也是我也是。怎么现在就变成‘是’人了,我还看到有博主考据说93年以后的教材全都是‘是’。”

“不可能啊。”这件事上唐恣嘉的记忆是和许应一致的。他一条条看下去。“苏联国旗,这个五角星我记得是有的。”

许应在枕头上一歪。“你慢慢看吧。我最好奇的还是,小学的时候我亲眼看到那个女生倒在地上,一大滩血。你怎么会不知道这件事。”

唐恣嘉把他的手机放下,拿起自己的手机,进小学群求证。“我问问啊,看有没有人支持你。”

半下午的单子少,外头又晒,唐恣嘉就偷闲在许应这儿打发时间。牢里别的没有,凉开水管够,而且不热。房子看了,房后的树也老,樟树的绿荫严实地掩在两层小楼的顶上。门窗打开,就是惬意的南北通透对流风。

“你看,我就说没有。”唐恣嘉给许应看他手机上的小学群,回复的一水儿都是不知道没听过。

许应深深吸气。“奇了怪了。”

“你说你看到了,当时你身边还有谁?”

“好多老师呢!大队辅导员,是个老奶奶,你记不记得?”

“记得,陈老师嘛,我们毕业那一年她退休的,前几年已经过世了。”唐恣嘉跟在家乡的同学们有联络,这些事多少也有听说。“还有没有?”

许应泄气,“我不记得了。”怪他没有一个小学群,应该说小学校友里现在还有联系的居然只有才认识的唐恣嘉,叫人无奈。

唐恣嘉看他似乎闷闷不乐,“算了,别管了,就当你是平行世界的来客,也挺酷的。我还跟你一起记得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呢。”

许应笑了,“那也没办法啊。来再聊两块钱的,你初中在哪?”

“二中。”

“我在格致,高中也在格致。”

“高中我爸妈离婚了,我妈又下岗,我跟她去她无锡老家了。”

“那你怎么没看过《非常周末》。”许应脑子一转,“我差点也去当江苏人了,我刚出生的时候南通那边有一家亲戚想收养我来着。”

“你不是独生子女吗,你爸妈怎么会想送人。”82年计划生育写入宪法,他们这一拨同龄人上下几岁普遍都是独生子女了,浙南这边查管得相当严格。唐恣嘉有同学的家长就是计生办的,那是相当雷厉风行,听闻早年都是杀上门逮孕妇。

许应点头:“我是啊。我妈刚工作第二年就怀孕了——那时候才恢复高考,她那届高考的录取比例是1:16,女大学生很少很少。她不想被孩子影响事业,但是医生说她身体太差了,如果流了以后很难再怀。那她只好生下来么,正好我爸那头的亲戚想要男孩。”虽然从小家里经济条件不好、甚至一度吃了上顿没下顿,但许应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感激:“那个堂伯来把我抱走以后,我妈在家一边涨奶一边哭,我爸只好跑去南通又把我要回来。”

从小考试不及格、他妈揍他的时候就说:早知道不接你回来了!啊?这么简单的题都能错?

吴琼年轻时吃够了重男轻女的苦,但两害相权,她还是庆幸许应是个男孩;毕竟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再遭遇歧视和不公。三十多年后她如何勉强默许了儿子的不婚不育乃至隐形柜,对弱势群体的理解共情和怜悯不无影响。许应咂摸着想,如果能搞一本家庭口述史,那也很有意思啊。

次日一早,许应是在公鸡打鸣中醒来的。又不能吃,不知道庙里养鸡做什么。鸡也会吃虫啊?杀生!和尚们拍蚊子吗?他住这儿是不是不能点蚊香?瓦尔登湖有蚊子吗?

坐吃山空的失业人士斥巨资打了个车,去吴女士下榻的酒店蹭早饭。动力无他,脆脆的梅菜饼太好吃了,酸甜口的渍菜配熬开花的白米粥也是鲜香开胃。但是让他自己走,四体不勤的死宅实在走不动;昨天走了个来回,今早上腿酸得没有一块不痛的。

吃完早饭,他们步行去附近的家里接外公,然后一块打车到医院看外婆。今天带两位老人家一起去看看医院附属、医养结合的老人院。老人都忌讳这个,显得子孙不孝家庭不幸才被送进去,所以只跟他们说是换一个地方住院。还是医院里头、还是护工照顾、医生定期检查,长期住院部。

吴琼看着儿子没走两步就半死不活的样,“你怎么三十几还没我六十岁有精神。等回杭州跟我去跳广场舞,强身健体。”

许应瞬间绷直,健步如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