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佚》

5.7 笋和蕨

——见家长

“这是许应!许应来看你!”吴琼很大声地对着老人耳边喊。站在床尾的许应感到一阵尴尬不适,“你声音好大。”

但他妈妈说:“不这么大声听不见,耳背。”

耳背了的外婆尽力睁开下垂的眼皮去看,眼珠也很浑浊了:“哦,彬彬喏?彬彬你来看奶奶咯。”

许应刚想认了他是吴彬算了,但他妈妈很坚持:“许、应!我生的!”她动作夸张地抬起双肘,两手示意自己。

“哦,哦,许应。”外婆才点头,双手合十道歉,“外婆老喽,听不见看不见了。乖乖,你坐。”她摸索着去床头找,“给我乖乖拿个苹果。”

许应赶紧用那样对一般人太不礼貌、对聋人犹嫌不够的声量喊:“外婆!我不吃!我刚吃完饭!”吴琼则直接抓住老人的手,明确要求:“他不要!”

护工熟练地把外婆抱到轮椅上,他们一起去看就在住院楼后面不远、医养结合的老人院。电梯下行的时候,许应的视线无法离开外公的头顶;过去总是在家里见到,很少这样走在一起,他都不知道外公已经佝偻得这样厉害了,步履蹒跚。

他在短剧公司说老家的庙灵验的时候,想起的还是十多年前近八十岁的外公骑着自行车被一辆从巷子里冲出来摩托给撞了,摩托骑手受了重伤,但外公和自行车虽然摔倒在地,却油皮都没破。那时节正是外婆刚知道网购,住庙里的老伙伴在网上“请”了护身符、带去报恩寺开光后分送,外公当时身上就带着一个。一番有惊无险之后,外婆又托人批量请了一百个护身符,家里每个人都雨露均沾分到一大把,要求每个包包口袋都要装上,出门肯定不会忘记。许应的每个行李箱行李袋的内袋里都有,甚至之前翻到旧得无法再穿的冬季外套,装饰的口袋里还摸出来一个。

年轻时走出私塾就进了游击队、敌人的弹片一辈子都留在腿里。解放后其他战友都加官进爵平步青云,但他因为受过伤,加之祖上做过生意而“成分不好”,只被分配进厂做了工人。外公从来都很乐观,不比较不抱怨,自得其乐,平平淡淡工作到临退休时被下岗。曾经那样矫健的外公,八十岁还常常去爬山、一场场葬礼送走了一位位老战友的外公,如今也这样衰老了。

“许……”唐恣嘉居然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大庭广众叫人家鸭腿总是不好,何况许鸭腿旁边的好像是他家里人。好在许应也看到他了,“啊,唐老板。”

今天唐老板没穿外卖骑手的行头,但他在南方身高扎眼,许应一下就认出来了。“你也来看你爷爷啊。这是我妈,我外公外婆。”

“阿姨好,外公、外婆好。我是他小学同学,我叫唐恣嘉。”唐恣嘉礼貌地笑,下巴对许应示意。“我爷爷也住这里。”

吴琼自然不记得什么许应的小学同学,但当然地就抓住这个信息资源,开始拉着唐恣嘉问他爷爷在这住得怎么样、搜集第一手的真实用户反馈。因为这里是本地最好的医院,讲实在话哪怕再有钱、在小城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只要没有什么虐待老人的大雷,吴琼是肯定得把父母送进来的。许应心里也清楚,就像吴彬说小舅妈,她不想去疗养院也由不得她,家里的每个其他人都需要喘气。

唐恣嘉点开自己的微信给他们看。“这里的护工每天都给我发视频,每天的日程安排、每顿吃了多少饭都给汇报,你看这是他们参加活动的照片。我奶奶早就不在了,我爷爷以前一个人在家也无聊,住进来以后开朗多了。他现在身体还好不用特殊照护,双人间嘛,一个月只要一千三住宿加七百的伙食费。”

两千块钱,如果老人健康能自理,在县城里并不划算。但如果像唐恣嘉之前那样、儿孙都在收入更高的大城市工作,也绝不能说拿不出来,甚至孝心外包省了小辈很多事。比如,几乎全天候都有人在身边,电诈和保健品骗局就无孔得入。

参观了楼下的食堂、活动室,又搭电梯上去看了阳光充裕的房间;加上工作人员的热情推销,果然外公外婆都很满意。唐恣嘉告辞去看他爷爷,吴琼推许应小声道:“你也去跟人家打个招呼。”

“好。我待会回来。”许应几步追上唐恣嘉,“唐老板!谢谢你,我陪你去看你爷爷。”

“别叫老板了,我店都倒了。我叫唐恣嘉,唐宋的唐,恣意的恣,嘉奖的嘉。”

“那你也别叫我许鸭腿了,我叫许应,许愿的许,回应的应。”认识这么久,过往人生都交换了一堆,甚至家人都打过了照面,居然才正式交换了名字。

远香近臭,唐恣嘉前段时间常来,他爷爷已经看他看到烦了,敷衍地打了招呼就要去看别人下棋。唐恣嘉介绍了小学同学许应,唐爷爷问他:“同学,你结婚了哈?”

“……没呢。”许应已经被问习惯了。

唐恣嘉趁机说:“你看吧,我们现在不结婚很正常,不是只有我。”

许应想,早知道你也没结婚,刚才这句话就该在我妈和外公外婆面前说一遍,亏了亏了。但……如今他外婆大概也不在意他是否结婚生子,手机里都是两个曾孙幼年的照片了。

从唐爷爷那边出来,唐恣嘉问他:“没事我就回去了,你呢?你跟你妈一起走?”

“你回城里吗,我跟你一起走吧。你把我放公园口,或者桥头也行,我自己走去庙里。”许应低头给吴女士发信息,估摸着她送了外公回去后还有一堆事要忙:母子两个在早餐桌上已经沟通过了,外公和外婆都有不同程度的失能,外婆现在吃饭都要喂半流食,两位老人家住宿和护理的各项费用加起来每个月要八千多块。这不是吴琼一个人能承担、该承担的,她得从三个兄弟那里把疗养院的花销抠出来。许应知道妈妈在孤军奋战,但此时他就是想偷一会时间暂时躲一躲。他也有自己的情绪要平复。

唐恣嘉看他:“你今天怎么了?”许鸭腿一贯都乐乐呵呵,很能逗人笑,这会儿不知在深沉什么。

咆哮教临时成员今天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小时候有次下午放学了去外婆家,吃春天的什么传统节庆的饭。实验小学比中心小学近,他是第一个到的,抱着书包坐在堂屋里,伞就撑着晾在地上。他听见正拨着佛珠、一贯念经时不能打断的外婆突然用方言叫了一声“贝贝奴”。许应应了一声,就看见吴超和吴彬走进来,外婆已经起身经过他身边去迎他们了,说当心地上的水不要滑倒。原来那声不是喊他的……他抱着书包,尴尬地坐了回去。事实上,也从来没有谁这样宠溺地喊过他。

初中毕业的暑假,没有作业,中考成绩也算让父母满意,是他记忆里轻松的一个夏天。晚上全家散步去到外婆家的巷口,他爸从来是拒绝进去的,说丈母娘家风水不好,独自等在巷口邮局的门市部里看过刊杂志。吴琼于是自己带着儿子进去打招呼。许应记得那天晚上他穿着蓝色的T恤,贴身的自行车短裤,吴琼夸耀地说这一身只买了十五块钱。从外婆家离开的时候,十五岁的许应第一次有了一种奇异的感情:担心自己长大得不够快、来不及在外公外婆老去之前尽孝。

但当他第一次拿到实习工资、问妈妈自己可以给外公外婆买些什么东西,吴琼说外婆一直想要一个助听器,但是你不要买——她的心愿是等吴超给她买。许应只被允许买一些不必须的东西,因为外婆始终对两个“姓吴的”亲孙怀抱期待。

外婆的听力逐年下降,亲手带大的孙子至今也没有给她买助听器。今天他给说要视频看奶奶的吴彬拨过去,对方没有接。到了这种时候,外婆能见到的也只有“次选”的自己,许应为她感到悲哀。也为自己和吴琼悲哀。

“许应,过来。跟我走。”唐恣嘉跟他勾勾手。“带你去看猫,去不去?”

“有猫?”

“流浪猫,我喂过。现在应该能见到。”到了人类的饭点,那几只总在食堂厨房外面转悠,等着厨余里那点荤腥。唐恣嘉往远处一指,“那个石头上,看到没有?”

“三花!”许应要破音了,“我最喜欢三花了!”

唐恣嘉握住他的手腕,“你冷静点,别吓着人家。”

许应非常克制自己了,亦步亦趋地跟在唐恣嘉身后,看他从提的超市环保袋里掏出一包看起来有点恶心的东西。解开塑料袋,三花闻着味儿就从石头上跳下来,灌木丛里还钻出另一只橘猫。

“你这是什么啊。”

“超市杀鱼掏出来的鱼下水。”

“你好厉害啊。”许应由衷赞叹。

唐恣嘉就没见过谁夸人夸得这么顺口的。“哪里厉害了。”

“你要我展开分析吗?行,毕竟你待会要载我回去。”许应推推眼睛,严肃地:“首先你知道猫喜欢吃鱼……”

“停停停。”明明说要夸自己,唐恣嘉怎么听起来不觉着像什么好话。

许应识趣改口,“它们有名字吗?”

“野猫要什么名字。”许鸭腿有点太文艺了。

许应已经想好了,“吴笋,吴蕨。春天的菜里我最喜欢笋和蕨。”

果然许鸭腿一开口,唐恣嘉就发笑。“为什么姓吴?”

“不好吗,谐音无损,英文名Lossless。”

还英文名?整这么高大上了,那唐恣嘉叫无语好了。“开心了?”

“开心了!谢谢你。”许应咽口水,“我也馋了,我想吃炒双冬。待会回城里你就要工作了吗?你们骑手什么时间吃饭啊,我请你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