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双冬
——恋爱这根稻草
走到唐恣嘉的大电动边,许应扫了一眼:“我觉得挤挤我能坐下。”拆后座的外卖箱太麻烦了。而且拆下来怎么办,难道自己坐后座再抱着吗。
唐恣嘉这个车比普通小电动大一圈,是黄牌的电摩托,毕竟以他的身形骑踏板小绵羊也滑稽。他掂量地瞅许应的小身板:“可以试试。”
许应举起自己肩上的帆布袋:“我能放你的箱子里吗?”
但唐恣嘉想到的是另一件事,他扭捏起来。“那个,许应。你是不是同性恋啊。”
许应闻言,讪讪地把帆布袋又背回去。“哦……你介意的话,也没关系,我自己出去坐公交,没事的。”
怎么也不至于让他去挤公交。县城的公交是一种拆掉了大部分座位的小巴车,许应一个成年男子,脸皮又这样薄,肯定挤不上座位。唐恣嘉把唯一的头盔递给他:“没有,不是嫌你。戴好我们走了。”
许应的亮度又恢复了:“谢谢你!”
唐恣嘉无奈,“那你也不给我投资。”
“我点餐就是助力餐饮事业啊。”许应现在还在点外卖呢!虽然并不能让唐老板挣上几块钱。
俩人在车上挤好,许应极力后缩,两手反扣着身后找固定。唐恣嘉回头看了一眼,见许鸭腿缩得下巴都好几层。他不禁乐了:“说了不嫌弃你,你扶着我吧,没事的。”
许应眨巴眨巴眼睛:“好哦。”但扶腰肯定不合适的,他用手指小心地搭上唐恣嘉的肩。
大电动开上了路。
“许应,你现在就不上班?以后什么打算,还回上海吗?”他们是在上海相遇的。
许应自己对此也是全然迷茫。要FIRE吗,他虽然花销不高,但还有最大头的支出是自己缴纳社保。要不把社保转到杭州或者老家,先苟着?老家的社保缴纳额肯定低很多。他在上海的居住证积分快满了……话说回来,他要这积分有何用呢,他又买不起房又没有孩子要上学。
“我觉得中年人需要gap year。大家在这个阶段太累了。上有老下有小,青黄不接一辈子最紧绷的时候。”
路上风大,许应扶着唐恣嘉的肩在耳边说完,听到前面的人笑了声。
他笑得许应又往后缩了缩,但实在是缩无可缩了。
唐恣嘉问他:“你躲什么?”
“尊重直男。”许应知道在县城里能有一个知道自己性向、还不拘一格和他往来的同性朋友不容易。他挺珍惜的,不想让唐恣嘉不舒服。
许应实在太小心了,没必要。唐恣嘉主动说:“你搂我腰吧,没事,我不怕痒。”听后面支支吾吾,唐恣嘉威胁他:“快点,抱我,不然待会我加速拐弯把你甩下去。”
许应一边把手放下去,一边背后蛐蛐:“我看你才是骚扰我。”
“说什么?”
“夸你呢,腰练得挺好。”
唐恣嘉把腹肌又绷了绷。
唐恣嘉带他去吃饭。许应说:“你不上班没事吗?”
“没事。跑一天也没多少钱,还费我车。”一个人在家无聊,他就是跑来打发时间的。
两个逃离大城市的失意中年面面相觑,许应说:“我怎么觉得你比我还像FIRE。店没把你的身家赔空是吧。”
“还剩点,但是我不缴社保。”唐恣嘉炫耀。
“没社保有什么好骄傲的。”
“那你觉得每个月多赚两千块是好赚的?”
“当然不是……”
炒双冬是冬笋炒冬菇,冬春季节吃的菜。五月没有新鲜冬笋了,餐馆的炒双冬用的是真空包装的水煮笋,但许应尝尝,已经满意。“我跟你说啊,我在南京上学的时候,学校食堂的笋都是那种很柴的罐头笋片,而且一股防腐剂的怪味。”许应忿忿道,“还有有一年我去北京出差,他们菜单上的笋居然是莴笋!”因为北京的蔬菜从山东送。
唐恣嘉把盘子里仅剩的嫩笋尖都往他那边拨,“你嘴真挑。”
“我是对吃有追求。”
“又要求口味又精打细算,”唐恣嘉想起他在自己店里叫一份餐吃两顿的行为,“你在外地工作的时候怎么办啊。都吃什么。”
“能屈能伸呗。”许应赶紧捧他一句顺便卖惨,“遇到你之前,一直在凑合。没有你以后,我都饿瘦了。”
“你别叫许鸭腿了,改叫许狗腿吧。”三十大几还星星眼,唐恣嘉属实难以招架。一个男的这么可爱干什么!哦,许鸭腿说不能说可爱;可爱就是爱。
许应对他的自我攻略无知无觉,还在乱接话茬习惯性不让话掉在地上:“不要,我不吃狗肉。你也别做啊。你要是杀了人我可以去探监送棉袄,你做狗肉的话我就只能拉黑你了。”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喂,许应。你说你旺夫,有什么成功事迹没有。”
星星又亮起来了:“你要再开张啦!你去哪里开?”
唐恣嘉看着对面,笑得克制。“我去外地你还跟我去吗?社保能跨省转是吧?”
“可以啊。”许应看都没看他,快乐地把盘子里的菜尽数扫荡,“要不老板你收我当个小工吧,管吃管住就行。”反正他上班上够了,编剧也没比端盘子轻松。
“这会儿就想当小工,不想当我男朋友了。”
许应吃饱了就是什么话都接的,“没办法,又掰不弯你。”
唐恣嘉站起身不看他,只丢下一句:“你也没来掰一下试试。”随即便大步走开,“老板!买单。”
许应愣了一下。但唐恣嘉已经去柜台扫码了。他们走出快炒店,许应才追着问:“你说真的啊?那我追到你的话能不能去你家吃饭?鸭腿还做吗?我还想吃鸭肠!”
唐恣嘉的尴尬和后悔烟消云散,没好气地:“你是不是就知道吃?”
这个春天的晚上,许应躺在床上看《瓦尔登湖》,却看不进去。他突然理解了那些中年出轨的心态——在负担压力的一成不变的生活中,情感的变数被人当做水面的稻草,迫切指望着藉此浮上水面获得一瞬间新鲜的空气。
唐恣嘉这个人,讲老实话,外型条件不错,个性也不错,好相处,又会做饭。还会做饭。而且会做饭。谈个恋爱的话不亏。但是更有可能,人家就是嘴碎逗他一句,他还当真……那就太社死了。许应看着天花板一角的霉点叹气,算了算了。
寄居蟹许应瞻前顾后,还是决定缩回去壳里。
吴琼还有自己的事要回杭州,不能也不打算在老家久待,入住养老院的事她要在这趟尽快一次搞定。除了两位老人家的退休金(多亏当初她极力反对父亲买断工龄),还有近五千块的缺口。她和几个兄弟掰扯,除了老二愿意给爹妈掏五百作零用,老大和老三都死乞白赖地哭穷。老三说老大占了父母房子的一层楼,现在另一层也在妹妹手里,自己什么都没落着,实没有再掏钱的理由。老大说这么多年都是自己在本地陪着父母,照应得够了;自己长子长孙、对家庭贡献大,拿一层楼怎么了?再说是妹妹擅自决定要送父母去住,那这笔钱就该一个人去承担。
“耗不起。”吴琼扯皮扯累了,“算了。”
这种时候,许应觉得不表态就太不好了。“妈,我那里存了二十五万,可以给你。”他也这个年纪了,除了不痛不痒买过一些锦上添花的东西,都没赡养过父母。
但吴琼笑了,摇摇头:“你有这份心就行了。我还不至于拿你的钱,你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收入还没有我们退休工资高。现在的年轻人,不啃老就不错了。”
外公外婆在那边拎包入住,吴琼和许应在一股老人味的房子里收拾卫生。从小许应扶着学站、两侧各有三层抽屉的老式木书桌上,隔着厚厚的玻璃底下,是布满一桌的旧照片。最早的那些还有剪出的花边,黑白照片人工上色,年轻时的外婆被涂上绿色毛衣、围巾是红的。外公和战友们的照片。两个大人和四兄妹的全家福,那时候吴琼还是个圆胖结实的小孩。许应的周岁照还是黑白的,看起来和幼年的吴琼长得很像;等到他三岁时候,在照相馆抱着飞机玩具的摆拍留影就是彩色了。小学六年级时和表兄弟三家人一起在外公常爬的山顶的合影,也只有那一次同去郊游;那时候大家都一般穷,是关系最和谐的几年。许应升了本地最好的中学后来又上了重点大学,吴超和吴彬一个上了大专一个上了三本,明知道嫂子心眼小、吴琼也要去娘家耀武扬威。还有许多睚眦必报的摩擦。后来,后来就没有新的照片了;最新的也是二十年前,日照褪色后和原始的黑白照片愈发接近,那都是这个家庭的历史了。
“妈妈,我爱你。”许应突然说。
吴琼在那边把空药盒麻利地扫进纸箱,手上的动作突然慢了一下。“啊?干嘛突然这么肉麻。”
许应也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不是说子女都在等一句对不起,父母都在等一句我爱你嘛?我早点说了,免得你以后有什么遗憾。”
吴琼露出见鬼的表情:“我的遗憾?那你怎么不去结婚。”
鬼打墙,许应就不该感性这一下。“你说你广场舞的姐妹都羡慕你不用带小孩不用给子女供房贷。”
“那些叫甜蜜的负担。”吴琼推推眼镜,不知是不是遗传,许应的这个动作与她如出一辙。“算了,人不知道哪天就死了,万一再留下个小孩子,孩子也苦。”她的同龄人因为疾病和意外陆续逝世,这几年没少参加葬礼。连许应的同学中前几年也有人过劳死,他们现在的心态都是在悲观中找乐观。
劳动了一天、回去报恩寺的路上,许应看了看手机,他三天没跟唐恣嘉联系了,也没有再点过外卖。庙里的素面吃惯了也没那么难吃了。他想,恋爱这根稻草……对困倦的中年人真的有意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