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本万利》

202506番外(上)

——Delight en Douceur

关思墨盲目接活的时候压根不知道,方荼那样想一出是一出的个性如果作为甲方的可怕之处。街面上别的冰淇淋车、包括方荼(其实是宋颂的)那辆,外观都大同小异。车身红白色调为主、新颖些的就全车薄荷蓝,或是小小孩喜欢的棉花糖色系和美人鱼色系。而车身上的图画是功能性的,在售卖窗侧边把菜单的内容价目列出即可。冰淇淋有什么难画?白色是香草,褐色是巧克力,粉色是草莓:简笔加涂色就可以直观传达,不需多艺术甚至也不需写实——毕竟消费者都知道,到手的实物是不可能跟广告图一样的。

“我对细节没有要求。但是我不想要那种粉红粉蓝的,太腻了,俗。”方荼拿着关思墨洗给他的小黄瓜指指点点,“你知道以前电影院外边靠人工手绘的电影海报?那种画风。”

关思墨听得一愣一愣的。“《魂断蓝桥》?《蝴蝶梦》?”他在手机上搜“1940年代经典电影”,把陈旧发黄的老电影海报们展示给甲方看。方荼象征性地一划拉,就指着一张示意关思墨看:“对,就这种。”

文盲随手一翻、文青打眼一看:经典惊悚悬疑片《煤气灯下》。关思墨脖子一缩,谁家把这种能吓哭小孩的渗人风格往冰淇淋车上画!你还想开张??

“方荼哥哥,这种我不会。”关思墨跟甲方斗智斗勇的能力近乎为零,但作乙方的拉扯经验多少是有,“我不会画人像。”也不理解怎么把风马牛不相及的这两种东西结合到一起。电影海报厚涂的大色块,放在太阳天的卡车身上看起来脏脏的,多热呀。

方荼两口一根咔咔地啃小黄瓜,桌上又添了几个黄瓜梗。“没让你照着画,我是说我要整体设计更vintage,要有质感。”他沟通需求一贯外行指导内行,平时那些科班出身的设计师被奴役惯了,纵容他对别人就和自己的难度有误会。方荼一派轻松道:“这不难吧。”

你光说vintage我听得懂,但是加上这个参考图……关思墨扁着嘴眨巴着眼,不敢怒不敢言。“可是我笨嘛……”他放弃挣扎,祭出了周星原私下塞给他的急救包:“学长说你忙的话他可以来……多讲几遍,让我听懂。”

“行,那我先回去了。”有人愿意揽事就让他去。“你家黄瓜挺好吃的。”

关思墨客套:“冰箱里还有,给你带点回去吗?”

方荼趴在旁边揶揄道:“周星原,小宋的车涂个颜色你都要管。你想找关思墨还需要这些借口?”

之前是谁口口声声“我的车”,这会儿又变成“小宋的车”了,口风转得真快。天地良心,周星原作为老板娘,深感最大的职责之一就是照应着这位老板不要麻烦无辜,比如瞎指挥关思墨做无用功。周星原一边在网上给乙方找参考图细化需求,一边不冷不热地还嘴:“拿着别人的车也要给关思墨送业务,你想照顾关思墨还需要这些借口?要不是为了他,你自己不能画?你扪心自问,前几天跟宋颂小罗夸口的时候怎么吹的?”

“我吹,我也没吹我来画。是关思墨自己提的,这种便宜哪能不占。”关思墨的艺术才能可能一时进不了什么高级别的画展,但墙绘类的工作没少接,完全够用。他来者不拒兢兢业业,随着系统内业务的收缩整合,除了丙烯和水彩课程、现在Simo Guan还是全市社区中心唯一教油画课的老师——以上,年驿故作不经意地见缝插针骄傲透露。有这样的人脉,方荼不得跟三弟和弟妹吹几句?至于关思墨最终画得如何,其实就算把冰淇淋都画成彩色便便,方荼也不会对他有什么意见。在方荼眼里,一日是小孩、终身是小孩;他不会像对真正的乙方那样去要求关思墨的。

大不了将来给关思墨打免费冰淇淋的时候视心情少打两圈。

周星原转过电脑来示意他看屏幕上的众多样例:“你是想要这样,版画风格加喷绘渐变还要有肌理感的大色块,是不是?”

“对对对,你找的这些就很好。但是可以再夏天一点。”方荼补充道:“我要鲜亮的,橙黄蓝绿那种。”

周星原把需求丢给AI,AI吐出一张配好的色彩分析。方荼挨在他身边,把脸往他肩头一放,“行啊。要那个很黄的黄色,配绿一点的饱和一点的Turquoise。”

方荼口中的Turquoise,和真正的Turquoise差得远了,一个蓝一个绿;但周星原没有出言跟他较真,只管执行着“方荼读卡器”的工作、把信息从他哥的脑内转达给AI:主色调要柿子黄和孔雀绿。

网线的那一端,关思墨看到色号和AI细化的文档,对甲方的需求终于直观起来。

Simo有N了:【方荼哥哥要的是那种度假背心上的夕阳海滩椰子树剪影吗(。•ˇ‸ˇ•。) 】

Simo有N了:【我本来想画可爱的ଘ(੭ˊᵕˋ)੭* ੈ✩‧₊˚给你看看,等等】

比起周星原在这边已经惯于使用新工具,关思墨虽然打字手速奇快,但涉及绘画就是个不爱用电子产品的传统手艺人。他的速写本上已经画出一块块小图样,拍照发过来。从基本款蛋筒到香蕉船,各色款式的冰淇淋都有着豆豆眼和小手小脚,整整齐齐排排坐,像什么jellycat的系列新品。

XYZ:【很可爱。这个思路可以,你发挥吧,辛苦了。】

周星原的余光往身边一瞥,方荼正低头看手机。他转回来啪啪打字:【在你能接受的范围内,越明艳招摇越好。】关思墨是个灵魂小清新,商图一贯只求中规中矩不出错,跟方荼审美的差异就要中介周星原去推一推。

关思墨往黄里多蘸了一点橙,勾勒出一辆冰淇淋车的轮廓;换了2号笔用带珠光的青绿色在下边试写:Delight en Douceur.

周星原跟AI和关思墨沟通的同时,方荼也在和宋颂聊。

【咋样】

【DONE】

冰淇淋车,挣的就是小孩和家长的钱。方荼家里只有一个秦方好,但宋颂的男友、方荼的助理罗居延有三个妹妹。方荼妹尽其用,一视同仁连罗塔塔都没放过。

六月,北如宁古塔也终于入了夏。新装的冰淇淋车已经出门营业过了。市政规定不能停靠在中小学周边,但方荼最不怕的就是观察生活找路子。从五月下旬到六月,小学和初中普遍迎来了一年一度的开放日、游园会;这是个窗口,一年里最重要的家校和社区互动之一。校方早早就群发邮件广而告之,校门口的拼字告示牌举着大大的红色FUN FAIR字样和日期,孩子们也早早开始期待。

在上课之外的时间去学校、跟同学玩,本就带着一种无需言明的吸引力。还有各种室内室外游戏:迷你高尔夫、蹦床、脸部彩绘、爆米花和棉花糖、拧气球和魔术表演,不一而足。活动通常免费,走过路过都能进去玩;开支来自校方和家委会这一年各种筹款活动的结余,也有家长们热心提供、或者大孩子们去校外拉来的赞助。

妹妹们就读的几所学校预告了不同的日期,今年不尽相同的活动内容中却都包含了同一条:免费冰淇淋!

对青春期少女罗宁宁来说,全家人去学校活动、被同学老师围观营业多少是尴尬。但积极外向的罗塔塔对此激动不已。她已经在学校自豪地给小朋友们讲了八百遍:对,就是下午放学时在隔壁街放着音乐、大家听得见吃不着的那辆冰淇淋车,是我家的!下星期就到学校来发冰淇淋啦~

罗居延作为家长,名正言顺地向校方自荐了冰淇淋服务。家委会象征性地付了一小笔钱给罗居延,全校孩子每人发到一张冰淇淋兑换券;如果同来的兄弟姐妹和家长想要更多,才是他们盈利的部分。

罗塔塔倒是积极地想发冰淇淋,但卡车底盘高,她一米一多点的小身高和短胳膊,从窗口探出去往车下边递东西,给大人还行、给小孩够呛。宋颂给她安排的职务是坐在窗口外的高脚凳子上,现场表演吃冰淇淋。没多会儿,吉祥物听着广播里即将在体育馆抽奖的通知就待不住了,全然无心工作。

罗居延说:“荔南,你带她去吧。”他和宋颂两个人,分工管打点餐和出品足够了,人多了还挤。

校舍外人声鼎沸。在宁古塔,通常每所学校都紧挨一片公园绿地;但罗家住在寸土寸金的市里,市政绿地极少。所幸塔塔的学校建得早,难得还有块可观的跑道操场。这会儿沥青空地上各种游乐项目一字排开,冰淇淋车是最受欢迎乃至大排长龙的。荔南眺一眼前方一望无尽、队尾已经拐弯到校舍背面的队伍,担心他们两个忙不过来。但小妹扭动着嚷嚷要尿尿,荔南只好把印章和收票的罐子往旁边一放,把塔塔拎下来带走。

免费冰淇淋不是标准尺寸,是用试吃装的小纸杯打的。他们用的纸巾和纸杯来自“某地产经纪公司赞助”,扫码填信息即得冰淇淋买一送一的宣传牌牌就挂在窗口底下,数米外引导排队的立牌上也有——一整套设计都是方扒皮薅小画家做的添头。因为车身的新涂装是奶油白加芒果黄,Logo的小车也像个甜甜的芒果。

杯子虽小,但冰淇淋实打实地注满了还拉出高挺的尖尖;宋颂从旁边捻起一张纸巾垫着、一块儿递给窗外等待的客人,笑容满面:“祝你玩得开心!”

现打的冰淇淋不像冷柜里冻的那样硬,拉得过高,尖尖就容易软下来。如果太长了,宋颂喜欢炫技般地一扭一转,甩出一个立体的数字“9”;有时也会翻车。“啊!”他伸到给罗居延跟前给他看,尾巴搭到自己手背上了。

这个没法给客人了。罗居延赶紧拿纸碗过来,背身让宋颂把失败品扣进去,自己低头把对方手背上正在融化的一滩舔掉。宋颂“嘶”了一声,“喂!”

罗居延只是习惯地不愿浪费,盛饭时米粒掉在台面上他也会迅速捡起来丢嘴里,完全不觉得自己的行为属于在大庭广众下调情。宋颂头皮发麻地把一次性手套剥下来甩进垃圾桶,罗居延还误解道:“你累了吗,那你去旁边坐着吧。”

宋颂只是有点尴尬,搓搓手走去旁边。他拿起罗居延刚放下的章子,招呼下一位客人点单印花;攒满五个摊位的印花,就可以进去体育馆投进纸箱、参与抽奖了。

不出意外,罗塔塔一进室内就忘了自己要去洗手间、要去抽奖的事,注意力被过道边上沿着墙一字排开的桌面吸引:来自家庭捐赠和商业机构赞助的各种玩具、文具、运动用品、连锁咖啡店乃至生鲜超市的购物卡,都明码标出价值,前头摆着竞标的记录纸。有意想要东西的,自行在对应的表格填写自己的联系方式和出价,截止时间到后会广播公布花落谁家。罗塔塔居然在那些拍品中看到了方荼给她买的同款大兔子,现在她识字了,读完标签后震惊地抬头看大姐:“兔兔好贵啊!”

荔南摸摸小妹柔软的黑色头发。

她刚辞掉超市总是超时加班的工作、改去给方荼打工,这才有时间陪塔塔来学校活动。方荼的规划是要让荔南去未来的民宿打理日常事务,现在房子还没过户、距离开张还有至少半年,新手储备店长被安排跟着Aiko那边打下手,耳濡目染学习待人接物和一应艺术常识。

之前她在华超做现金工、没有员工保险,因为她成年了、所以麦小姐经纪公司给罗居延上的商业保险也覆盖不到她。方荼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把荔南挂在他另一个工作室名下、给她上自己的商业保险。这位老板全不避讳,入职前谈待遇的时候就摊开给她讲:“不要因为认识得久就盲目信任我,合同拿回去好好看清楚再签。我这里是普通公司小本经营、你是没有行业经验的新人,我不会给你开多高的薪水。这半年是你的见习期,只有基本工资,但说句难听的,Aiko她带你不收学费都是你占便宜了。眼里要有活,自己多看多想。将来如果民宿盈利了当然有分红,如果不赚钱是因为你工作不力,我也会换掉你。听懂了?”

荔南点头,嘴唇动了动却没说话。方荼马上放低语调:“我太凶了?”

女孩眼眶一热。哪里,新老板比面包部的那个长得像临期麻薯包的主管好太多了。荔南说:“我就是不知道以后怎么称呼你……”

这点小事。方荼笑起来,“以前怎么叫,以后也怎么叫。”他就是任人唯亲,创造岗位也要搞家族企业——先父方国幸过去经营公司的那一套,他如今居然有点理解了。自家人只要愿意做、哪怕才能平庸也不怕,关键岗位还得是自己人更放心。

“方荼哥哥。”荔南试探着问,“罗尕斯说以后上班了就要叫你老板。”

那是因为老板娘心眼小,小罗又老实。换作宋颂,像月中月底小罗发工资的时候叫老板、平时来方荼家占车位就当着周星原的面叫二哥,周星原拿他一点办法没有。

至于新员工荔南,大家长笑出一丝坏意:“就算工作场合你想叫哥哥也可以。我是不介意,但你要清楚这里面的代价:关系户干得再好,也会有人认为质疑是不是你的能力。好处是如果你不怕,那么跟下属拉开心理距离是做管理的第一步。”周星原总说他乱来、要替他管公司,方荼也乐得把一些事务甩给老板娘。但那是情侣间你来我往的趣味罢了,并不代表着方荼三十好几了还不懂这些曲里拐弯。他只是对自己行为比较纵容,都这么有钱了,谁还不允许膨胀点儿?

方荼这个老板当的,什么都要给罗家兄妹兜底。比如去年罗居延买冰淇淋车,但他们在城里租住,公寓地库限高、车位紧张,一直没遇到合适的长期出租车位。很长时间里,这辆车都停在方荼和周星原家的车库。他们家车库也只有两个位置,冬天把老板自己的车挤出到车道不说,还蹭老板家的水电。要不是类似停车的成本被方荼零零散散摊了,以冰淇淋车的油耗和搭进去的经营时间,算不得是多好的生意。

但宋颂想开冰淇淋车,收获的是孩子的笑脸,这就够了。而名正言顺地开进学校里收割家长,享受刷卡机屏幕画面转完后响起的“滴”一声,就是方荼的精神满足。

秦方好来家里时才三年级,如今已过了两年。如果在她原本就读的小学,此时该有许多活动庆祝小学毕业。但她因为上天才班转了学,现在这所涵盖幼儿园到八年级,五年级结束就不是什么大事了。

好好在家里说:“以前五年级是最大的,可以帮老师做很多事情。现在那些事都是八年级做。”想要长大的小孩不无遗憾。

方荼一直没退好好原来学校的家长群,也看到五年级的家长们说起毕业旅行和毕业派对。“我们也该给你庆祝毕业的,至少大家一起去吃个自助吧。周星原,Alena最近还过来吗?”

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美加边境最近卡得严,许多人为免麻烦都取消了过境旅行;连Aiko跟她的波士顿女朋友都小半年没见了。Alena原本打算夏天回来一趟看老师和朋友,她拿的是美国和台湾护照,还好;但她男友是冰岛人,拿美国工签,不知道会不会被卡。

周星原去翻聊天记录,“她刚搬家忙得很,来也不会这么快来吧。”

这个话题秦方好知道,“我昨天跟宝云姐姐聊天了。她说这次搬完家以后,她和Freyr天人永隔了。”

哥哥们大吃一惊:“什么?出了什么事?Freyr怎么了!”

“他们新家是两层楼的。”秦方好解释,“他们在家工作的时候可以一人一层楼。”

这叫天人永隔!方荼也没什么办法,“行了,你跟她说,中文太难就不用坚持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