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婚礼

绕过融合英式花境风格的大花坛，皮鞋底踏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早晨的雾气已被阳光驱散，地面潮气未干。天气不佳，他的状态也不好。初夏柔和的晨光，照出方荼眼下淡淡的阴影。他打个哈欠，用力闭了闭眼驱散倦意，感觉自己要再来一杯咖啡。

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有一张在职场显得过于年轻的脸，偏分的发型刻意抹得光亮，是为取信于人而往成熟妆扮。平心而论，方荼五官平平；除了唇峰略嫌锋利，样貌称不上出挑。但他有一门绝技：时刻笑脸迎人，而且笑意从眼底散发，真诚得看不出破绽。

这就是他吃饭的本事了。

穿过饰铸铁雕花的沉重大门，进到前厅。左边是白桌布金桌旗的签到桌，右边甜品台上几层不重样花哨点心已经摆饰上了。头顶是意式玻璃吊灯富丽堂皇，映着大理石铺设的地面和对面的扶梯都闪闪发光。

着长拖尾白婚纱的新娘从大理石扶梯上施施然下来，走一阶就犹疑地看摄影师一眼，不确定对方刚才那一串快门自己配合得好不好。看着方荼进来，新娘的视线马上追到：“Hey, Lucas!”

那是他工作用的“艺名”，也用在咖啡店的纸杯上。方荼带着营业笑容，快步走近：”Hi, Janice.”

因为女方家庭要求提前进场拍婚纱照，方荼打点周全以后，自己也只得提前到场，但还是没有新娘来得早。新娘Janice是印度移二代，平时不很自信的女孩。但在自己的新婚之日、化妆师的巧手和摄影助理的柔光反光板之下，也显出一百二十分的美貌来。

方荼上下打量一眼，就开始施展魔法：眼神释放笑意，但嘴角仿佛为礼貌而克制，那副面容在灯下显得诚挚深情。“你今天很美。”

Janice抿嘴，笑得略显羞涩。

“花艺师已经把户外装置组装完工了，他们给我拍了照片，我会再去院子里检查一下。你要也去确认一遍吗？”

只是客气话，新娘今天的造型走都走不快，她今天也无暇顾及细节。“不用了，你验收就好。我想再跟你对一遍流程，你什么时候方便？”

“很快。”

摄影师是方荼班子里带的，颇有眼力见儿的华人老哥。见他们要说话，当即收起相机准备摸鱼，称室内拍得差不多了，请伴娘陪新娘去休息室补妆；他和助理先走一步去花园里踩点，等新郎到了一起去拍外景。

楼上有一些室内场景，室外拍摄取景也固定是那几个位置：拱门、石柱、玫瑰花床，都是同一套东西。流水线的新娘，铁打的婚庆套路，任你是亚洲哪个族裔都不例外，方荼的摄影师鼠标一挥，一律比白人还白。不只东亚信奉一白遮三丑，有的印裔新娘也吃这套。

“Daniel还没到？”居然让新娘一个人拍婚纱写真。

Janice不介意，“他说有个伴郎没车，绕过去接一下。”

这话槽点太多，方荼就不接了。“听说你们下午还有一场传统仪式。”这就是女方家庭补充规划后发现时间不多，临时想把男方主办的这场婚礼往前挤一挤的原因。

“是的，我爸爸他们坚持要办，说让一条街的邻居都来。”

“喔，我在宝莱坞电影里看过。那一定很热闹。”

Janice有点不好意思，但也不压抑地兴奋，黝黑的眼光彩焕发。“今天麻烦你了，这里布置得好棒，比我们上次来还美。”

作为筹备中的一环，两周前方荼带她和双方父母来试吃过婚宴的餐点，敲定最终菜单。当时新郎就没有出现，说“忙工作”、“信任Lucas”、“未婚妻全权决定就好”。那时庭院里的绣球花Lime Light“石灰灯”还是嫩绿色的花序，现在已经完全盛放。被昨夜雨水洗过的簇簇白绿色，清新淡雅，围绕这座乔治亚风格的庄园建筑铺开，绵延一片。方荼望了一眼庭院方向，放弃回避房间里的大象，“外景没拍是在等Daniel？”

“摄影师说露水还没全干，等太阳晒一晒，我们到得早，来得及。”

方荼了然：“好。”

这个天坑新郎，居然能让新娘把婚纱拍成个人写真。逼得摄影师也想方设法拖延。

今天是草地婚礼，仪式结束后再回室内用餐。西式婚礼在结婚当天拍照，除了花园景，方荼的摄影师也会在彩排中摆拍一些仪式场景，避免真正的仪式中没抓到好镜头。这再没有新郎，实在说不过去，难道他还能抓只公鸡来代替。

新娘问他：“我们拍外景的时候，你也会入镜吗？我想跟你合影。”

这话有点傻气，方荼忍俊：“甜心，这是你的婚礼，你的婚纱照。我只是你的策划和司仪，一个工具。Daniel不会乐意看到另一个男人留在你的婚纱照里。”

伴娘们在旁边捂嘴笑。高的那个方荼之前见过，是Janice的高中同学，越南女孩Mai。小只那个他第一次见，反正不是华人。

方荼说：“但我会来，你们拍戒指特写的时候我会在后面作背景板。我是你的群演，这就去换衣服。”他招呼伴娘来搀行动不便的新娘，“你们先去休息室补妆吧。我去院子里看看，没问题就让花艺师他们先回了，可以吧？待会儿我去跟场地确认一下，甜品摆出来太早了，等客人到的时候恐怕就不好吃了。还要让他们把花园里的喷泉打开，今天阳光不错，能拍到彩虹，你会喜欢的。”

Janice客气：“你真周到。多亏有你，我什么都不用操心。”

方荼花哨地躬身谢幕：“我的荣幸，小姐。”

伴娘们穿的是小礼服，行动方便得多。她们一边一个，瘦的捞起婚纱拖尾抱在怀里，胖的扶着穿细高跟鞋的新娘，几人说说笑笑走了。

方荼快速检查完室内外的布置无误，室外的花艺也照合同规划基本做到了。换了一种配花但提前和他确认过，瑕疵也都在可接受范围内。他一条条核对自拟的工作流程表，在手机上确认了负责音响和投屏的哥们在路上马上就到。小提琴手昨晚发消息说搭档吃坏了肚子、她可能得换一个人带来，曲目表不变，方荼回了个ok。

他拉开隔离带进工作区。和厨房提了甜品台的问题，对方表态十一点会再次确认食物的状态，不合适马上换。都是老合作方了，方荼心知这意大利经理是个当面好好好、转身拖延症的，等到时候还得自己记得去盯一遍。他又请经理送一些三明治去新娘的休息室给女孩们垫垫，毕竟新娘们是真正评价婚礼的人，而伴娘和女宾们是潜在的客户，她们才是方荼的重点服务对象。

经理一个响指，拿起对讲机让已经待命的侍者过来。

方荼常合作的场地里，他自己最喜欢的就是这家，也会向新人推荐，因为这家东西最好吃。不过，婚宴主顾要的第一是排面，第二是价格，美味只能算锦上添花。

几个小时的婚礼，排面从何而来？客人乘车沿着山盘上来，进入这居高临下的城堡花园，往往已经满意了七八分。拍照也是当天的重头戏，这儿除了室内的礼仪厅、室外的草地和花园，还有酒窖、吧台、琴房、书房和风格古典豪奢的卧室可取景（出片没问题，但都是不经细看的样子货），也是加分项。像今天的新人下午在自家还有第二场，上午早来就是为了能拍够照片，场地一开门他们就来了。

这家的婚宴风格基于法餐，又奇妙地兼容了华人的口味。正餐过后的鸡尾酒时段，每个门、每个过道两侧还会有侍者端着酒水和点心随时随地服务。酒水点心的味道如何暂且不论，侍者一水儿照着模特标准招来的年轻美男，少数几个女孩也是一米七五以上的金发美女。细腰长腿，笔挺的衬衫马甲西裤一穿，个个都盘靓条顺赏心悦目，就没有新娘和女宾不喜欢这套“排面”的。

方荼也喜欢。

要说美中不足，方荼不喜欢这儿的员工更衣间，摆的香氛气味太重，他不想沾染。提着自己的司仪行头，他进了男宾休息室套内的更衣间。这是身缎面光泽的银灰色西服，青果领，领结是更浅的银色，通常可以融入各种风格的婚礼场景，扮演周到的背景板。正要系领带，休息室的门被敲响。

时间还早，宾客都没来。更不会是那个消失的新郎，还能是谁？他不带笑意地一哼，高声道：“进来。”

门开了道缝，一个空托盘探进来扬了扬：“先生，你的三明治。”

方荼撩开帘子走出更衣间，领结也不系了，好整以暇地靠坐在沙发靠背。“我点的三明治应该送去新娘的休息室。”

穿侍者制服的少年在身后带上门，短短几步路走得摇曳生姿风情万种，“你没有点我吗？”

诚然最近连轴转，有段时间没约了；但今天情况特殊，方荼不想出岔子。我是来工作搞钱的，不是来搞你的，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