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神仙难救该死的鬼

方荼引着证婚官从停车场进来，斗胆看了眼手机，Janice没动静，只有Mai发来说这就下楼。他松了口气。

今天的证婚官是位体型稳重的牧师，着肃穆的纯白长袍，头顶TVB律政剧里上庭戴的白色小卷假发，提着装文件的小手提箱。方荼恭敬地送他到场地。证婚官打开手提箱准备文件。两位乐手琴弦下维瓦尔第一歇，换上了较为稳重的巴赫。

Janice的父亲站起身，视线征询地投向方荼。

方荼已经小跑过去，欠身：“Singh先生，请跟我来。”

二人从场地一侧往建筑走去，迎接新娘。眼见Daniel领着伴郎们从另一侧过来，去往牧师身边就位。他们看没看这边方荼不知道，反正方荼是回避视线没看他们。有一点厌恶，更多是心虚。

Janice也在伴娘们的簇拥下出来了，方荼赶紧跟Singh先生交代了两句：场地小，待会儿尽量走慢点，别急。紧接着，新娘的手被护送她的伴娘送进父亲臂弯；她眼眶发红，说是新婚的激动情态也不违和。

方荼不动声色地默默蹭到后方，低声问Aiko：“怎么样？”

Aiko捏着伴娘的小花束，从牙缝中恨恨挤出一句：“神仙难救该死的鬼。”

方荼心弦大松。果然，Janice就是这种性格，今天可以敷衍过去了。他是渣男的帮凶，但婚庆这个角色，不是他也有别人来赚这份帮凶的工钱。他在之前动摇过，透露过，而新娘自己手软握不住刀——他自认仁至义尽了。

音乐停了一会儿。待Janice父女在拱门那头站定就位，重新响起的就是《婚礼进行曲》。

近百名宾客齐齐回头，目光像射灯般照在新娘脸上。有愉悦祝福，也有好奇探究，每一张都是陌生的脸，那些射灯让Janice紧张得麻木了感知和思考。

她的男朋友，未婚夫，一贯对她温柔体贴不逾距的Daniel，就在通道的那一头，在几位面目模糊的年轻男性的簇拥下，在婚礼音乐中，在粉白的玫瑰之国冲她微笑。那是真的吗？过去的一切、美好的将来都是真的吗？

闺蜜Mai突然在旁边蹲下来，给她整理礼服裙摆，起身时自然地捏了捏她的手臂。四目交接间，她接收到了那句不必宣之于口的鼓励：相信自己，决定了就要勇敢。

父亲叫她的印地语乳名，问她怎么了。带着硬茧的手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Janice摇头，抬起握着捧花的手背轻轻按去渗出的泪水，她不想让父母担心失望。

旁边依旧悬着心的方荼可没有功夫去揣摩新娘的愁绪。夜长梦多，他只求今天快点过去。Nina看了他一眼，他接收到信号就伸手比了个OK，凑到Singh先生旁边示意可以走了，跟着节奏，慢点走。这条路不长，音乐都奏不够一遍。

目送新娘在音乐的引导下步入场地，一步步登上舞台。观礼区有人稀稀拉拉鼓起掌来，方荼立在台边角落里打手势制止，时间不对。

新娘被交到新郎手中，音乐停了。证婚官面前的桌子上已经铺开文件，老牧师按部就班念起来。一对新人立在桌前垂着头，庄严肃穆。唯有摄影师手中机械快门的声音突兀闪烁。

影视剧中不是这样的，应当更加煽情。无论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美貌或失色、顺利或失意，都愿意爱她、安慰她、尊敬她、保护她?

这段话，哪怕入行才几年的方荼也念得很熟了。因为证婚官只负责办事、不负责演出，不少人会把登记和婚宴分开；作为司仪的方荼就要婚礼场景中带领新人演出，激情澎湃，抑扬顿挫。今天因为族裔和语言的关系，取消了中文版的这个环节。

我愿意。

礼成。

仪式结束，证婚官和新人的音量之小让坐在后排的宾客都听不见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音乐忽然又响起来了，然后赶紧随着前排起身鼓掌。

再次响起的音乐，又是维瓦尔第。客人大概不会察觉什么，方荼肚子里笑一声：周星原临时抱佛脚，估计也没学几首曲子，这些都是平时在家里练习的。摄影老哥提醒双方家长上台，与一对新人和证婚官留影。宾客们也纷纷主动加入，各个表情都欢天喜地。小舞台一时挤满了人，夹杂着家长训斥孩子：“不要摘花！”

包阿姨招呼方荼一起去合影，方荼摆摆手退到一边假装要忙。他可不想留下证据，再加深对今天的印象了。

“让一让，让一让。”方荼挤开人群，将证婚官引到一边客气道别，账单是全款预付的。拿钱办事而已，大周末的很可能还要赶场。对方干净利落地请方荼留步，转身大步离开，背着人群一手抹下假发拎在手中，五月底戴这个还是蛮热的。

方荼目送证婚官走过草地，今天的进度又往前推了一格。下一个要送走的是同样计时结账的乐手，多一分钟人家都不必留。他走到舞台侧边，Nina已经在收拾东西给拍照的人群腾地方。“Nina，能麻烦你送周回去吗？”

没等Nina开口，周星原先说：“我还想跟Peter聊一下，他说教我用单反。”

Peter是摄影老哥的名字。“行吧。”孩子爱学习是好事，让Peter走时把他打包带走也可以。方荼于是现场给Nina结了尾款，象征性的5%。他一贯开预付很大方，全凭信任，实诚的合作方也不会乱给他涨价，有时还愿意自发协调救急。何况Nina的丈夫还是他家孩子的老师。

一码归一码，Nina转身跟周星原说他的代班工资从下个月的课时费里免。

宾客们一波波转移进室内。在签到台自助签到送祝福，投送封着各种礼品卡或现金的信封进信箱样式的礼金盒，然后找到自己的座位落座。投屏开始滚动播出一对新人的恋爱回忆，是十数张约会自拍制作的PPT。室内音响播放华人婚礼喜闻乐见的经典流行情歌。

等待新娘更衣、宾客入座的间隙，方荼抓紧去了一趟偏厅。他刚才看见Peter带着周星原在那里，坐在空桌后教他家高中生看单反的设置界面。

“Peter，麻烦你了。”方荼打了个招呼，“我叫他们送点吃的来？”

“诶，行，还来得及吃两口。这你弟啊？学挺快。”

“我儿子。”

Pater笑了，“你自己才几岁，还有这么大的儿子啊？”

周星原冷不丁：“Peter叔叔。”

三十出头的Peter爽朗大笑：“这我还真当得起了，你几岁？”

“十六了。”

“看不出来，像十八了，挺稳重的。”Peter看着他唏嘘，“希望我儿子长大也有你这么懂事。”他儿子还小，正是闹腾的时候。

方荼招呼侍者按人数拿三明治给摄影和音响。他可不敢再招惹Mikha，找了另外的人。“那边那个孩子，如果备用的餐点有剩就给他。”

侍者点点头，去了厨房传话。

宾客的餐点是提前在网上自选的，两套备选项都备有余量以供不时之需。意外并不经常发生，长身体的高中生可以吃两份大餐也是应该的，来都来了。

新娘换好一身更简洁的礼服，是有纱丽元素的白色纱裙，妆容也改了。Janice的印度脸庞配合这样的衣装，在华人眼中有种异域风情的美感。当她进入宴会厅，宾客们都报以惊叹声和手机拍照。

新人和伴郎伴娘在一条长案般的主桌入座，面前是左右对称的插花和台麦，仿佛发布会。

婚礼也确实是一场发布会。方荼检查自己的麦。下面就是婚礼的中式部分了。他遥遥望了一眼斜对角角落里的高中生，调动自己换上亢奋的营业笑容。

“各位女士们，先生们，亲爱的来宾，大家好！欢迎来到这里，出席这个特殊的时刻。今天是我们美丽的新娘Janice Singh和我们帅气的新郎Daniel Feng喜结连理的日子。让我们共同见证他们的爱情故事，共同庆祝这个崭新的开始！

“Janice和Daniel是如此幸运，他们遇到了彼此，一生的灵魂伴侣……”

方荼不用回头，余光都能感觉到主桌边上Aiko在憋住自己的白眼。他也没办法，只能祈祷女士们不要突然爆发，让他平安度过今天吧。

角落里，周星原拿起金边瓷碟中淡淡黄色的一团，莲花花苞造型的食物看。不知道是什么，也不太好意思问。Peter去拍照了，左右没人，周星原把那个东西放进嘴里。

凉凉的，软软的，比冰淇淋有质感，但几乎不甜。

侍者再次上完餐转到他面前，瞥了眼空瓷碟，一言不发地放下一个精致的柳条筐。周星原看着筐里垫着餐巾的小面包，好像懂了：他这个土包子，空口吃了一坨黄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