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本万利》
第一卷·鸢尾

1-1 地下室的男孩

——和一小时四十块的家长

去年,方荼的租客陈哥终于和女朋友攒够了首付,断断续续看了两个月的房,经由方荼之手买了自己的家。华人对买房总有执念,不论收入如何,早晚都要买上一套“自己的房子”,一旦手头宽裕,还要囤上二套三套。年景好的时候,经纪算是收入不错的职业。

方荼先是为了给自己看房方便、买房省佣金去考的证。入行第一年,机缘巧合又干上了婚庆,发现这是打开人脉的好办法。过去几年中,婚庆和地产在他的时间里各占一半。婚庆是带客人看场地、选花店、订婚纱妆造摄影和音乐,地产经纪是带客人看房子、跑银行、跑律所,做熟了都没有技术含量,总归差不多。他的客群都是普通人,预算有限,要求也常规,迄今都不难。

陈哥买房的合同一签,方荼经纪费入账的同时也要失去一个租客。群租房没法上MLS系统平台公开招租,他照例广发小广告,也挨个问其他租客有没有亲戚朋友要介绍。出租房的旺季在开春四五月、学区暑假期间,入秋就越拖越冷,等了几周也没动静。不是没人来问,只是有的压价、有的一看个人信息就靠不住。

陈哥租的是地下室隔断的两个房间之一,另个房间租给一对母子。租房时提供了两个人的护照和签证页信息,是小留学生和陪读母亲。虽然青春期的男孩和妈妈住一个房间有点不对劲,但留学生普遍花人民币消费加币,要节省开销也可以理解。母子两个整洁朴素、文质彬彬,看起来富有学养,不像会拖欠房租的;又说不需要车位,方荼就把他们留下了。学校需要住址证明等等,方荼也配合着给开了。

后来陪陈哥看房的时候,陈哥提过一次,说没见过隔壁的妈,只见到儿子出来洗漱。偶尔来过夜的陈哥女朋友也说,在共用的洗衣房见过男孩来洗衣服,她瞥了眼,没有女装。

方荼心里不免犯嘀咕。交接时,人跟他说过,有事会离开一小段时间,儿子已经长大了,衣食住行完全自理,不会麻烦他。他当时没往心里去。现在房租照常付着,每个月都按时转账;又没有其他租客投诉什么,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方荼就当作不知道。

他避而不理,那小孩却自己找上门来了。

  

周星原和几个同学在学校办公室里坐成一排。校长沉着脸站在对面,秘书挨个给家长打电话。

周星原心里没底。他的资料里填的那两个联系人,第一个自然是打不通的(就是他自己的号码,手机按校规关机了正锁在他的玄关柜里),第二个是房东方荼,只在租房给钥匙那天见过一次面。但他开学填表时也没其他什么人的电话可以留。

但意外地,秘书电话很快打通了。方荼在那头居然没有多问什么,就来了学校,甚至是所有家长里第一个到的。

后来周星原一直记得,那天方荼穿一件质地绵实干净的白T恤,下摆束进蓝色的锥形牛仔裤,腰侧挂着个Fjällräven的极简小腰包,是比牛仔裤浅一些的黎明蓝。

年轻男人按响了学校大门的电铃,开门后快步走进来;进了办公室,飞快地扫了一眼那排窝在一起蔫头巴脑的青春期男生:唯有周星原鹤立鸡群,两手放在膝上,直着腰背,正坐抬头。两个人彼此对了一眼,都把对方看进了眼里。

方荼只看了他一眼,就去同校长和秘书打招呼。

今早有家长举报了一个打群架的视频到学校,视频晃得厉害,但看环境明显是在学校体育馆后的那条路。校方如临大敌,一帧一帧把疑似出镜的学生都给找出来了。方荼在电话里已经听了一遍前因后果,现下看了截出来的高糊视频画面,不夸张地说,糊得宛如猩猩打架。他略一想,提出要先和孩子单独沟通一下。

方荼一个眼神把周星原拎出来,领他到过道里。

周星原怕他问为什么紧急联系人留的是他的号码。但方荼只说:“视频里真的有你吗?”

“没有,我每天一放学就回家了。不知道那个视频哪来的。”

方荼歪头,注视他的眼睛:“实话?”

方荼的前额还有刚才跑出的细汗。被那样认真盯着,周星原的心反而定了:“实话。”

“行。”方荼点点头,轻松地说,“没事,他们可能看东亚人都长得差不多。等会儿我送你回去。”

  

其他家长陆续到了,全体转移进会议室,七嘴八舌闹了半天。毕竟没有证据,最后学生和家长们再三保证之下,通通无罪释放,走了走了。方荼斜了他一眼,周星原便很有眼色地跟上去,视线追着方荼颈上的发茬。经过玄关柜,方荼回头只回一半:“东西拿上。”

他开一辆红色的野马,在学校停车场里显眼招摇。也不多话,只把周星原送回群租房门口,没熄火直接要走。

周星原喊:“方荼!”

方荼刹住车,“有事?”

“今天谢谢你。”

“不客气。下次再叫家长,我要收费了,一小时四十块。”

“好。”周星原笑了,年轻男孩那种明朗的笑。

方荼摆摆手,一脚油走了,给少年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像老港片里耍酷的主角。

  

没过多久,陈哥的房签了,方荼开始找下一任租客。新租客还没找到,老租客又出问题:周星原的学校再次打电话来了。

方荼没存学校的号码,但秘书一句话就讲明白了:周星原在体育课崴了脚,学校问方荼要不要叫急救车。急救车是要花钱的,没和真正付账单的当事人商量,方荼怎么敢替他做决定,就问能不能和周星原通话。

电话递到周星原手里。方荼问他:“你自己觉得怎么样?需要去医院吗?”

反正说中文,也不怕西人秘书听懂,周星原说:“骨头没事,就是有点肿。我不想去医院。你能来接我吗?按小时算钱。”

方荼看看时间。下午要带客人看房,但动作快的话还能挣这一单。

他到学校接周星原。周星原坐在办公室对面的长沙发上,学校给他弄了个冰袋冷敷。揭开一看,脚踝肿得比方荼以为的严重,电话里根本没听出来。这是“有点肿”?方荼皱眉,“不会骨裂了吧,真不去医院照个CT?还有你明天怎么上学?”

但周星原自己一脸平静,仿佛肿的那是个假肢:“再说吧,不是很疼。麻烦你送我回去就行。”

方荼觉得这个问题没法再回避了。他沉声问:“你妈妈呢?到底去哪儿了?”

少年低下头没说话。

方荼屈起指节敲敲他脑后的墙:“喂,我不是你家长,不能替你担责任,这么大的事先把你爸妈叫来。”

“真的没事,休息两天就行,我能自己担责任。”周星原抬头,哀求地看他。“哥,你先送我回去好不好?”

方荼自己也不大,只是没上大学,比一般人早几年出来讨生活。从来都是他叫别人哥姐姨叔,第一次有人这样求他,又是这样乖巧的小孩子,难免叫人心软。他吁了口气。时间不多,送回去就送回去算了,反正也不关自己的事。

先扶周星原站起来,受伤的右脚一沾地,伤员的表情就有点绷不住了。方荼看看他的身量:“我背你吧。”

青春期的孩子正在抽条,瘦,对一米八几的成年男性来说背着毫无困难,且配合地趴着不动。小小一颗温暖的心跳贴在他背上。

  

房子和学校车程只有两分多钟,这次方荼熄了火背他下去。

不是什么宽敞的大房子,三四十年前的经济适用房,户型紧凑,楼梯也陡。周星原说:“哥,你让我自己走吧。”

“你怎么走,还想一条腿蹦下去?”

“应该行。”

算了,一层而已,又不重。方荼没松手,认命背他下去。小孩可能是怕栽下去摔死,紧紧搂着他的脖子,攥着他胸前的衣服,缠得方荼呼吸不畅。

房间里和出租前差别不大,一个沙发床,一张很窄的旧桌子,一把掉漆的折叠凳,都是方荼以前沿街捡回来的旧家具。墙角摆着个装衣服的收纳箱,箱子上一个小电饭锅,门后挂着杆白色的塑料扫把,一元店的标签都没摘。——总之没有第二个人生活的痕迹。

方荼把他扶到床上靠坐。“你有你爸妈联系方式吧?我不管你们家是怎么回事,不要给我惹麻烦。你现在通知家里来一个大人照顾你,雇个人也行。”

周星原躺好,“嗯,我知道了,哥你去忙吧。”

方荼一看他就是在敷衍:“你爸妈在哪?能不能来?”

周星原睫毛浓密,一双微微下垂的狗狗眼,颇有几分可怜:“没爸。我妈……她有她自己的生活。”

单亲还抛弃孩子?“你妈到底在哪?”

周星原视线撇向墙角,声音平静,“她去美国了。”

方荼一句WTF脱口而出,这是什么家长?连寄宿家庭都不找,异国他乡给孩子租个地下室,丢这儿就走了?才九年级,十四五岁!哪怕在这儿的法律里也没成年!

方荼手机响了,客户跟他确认碰头地点。挂了电话他说:“我还有工作,晚点带晚饭来看你。如果需要去医院就打车……打我电话,自己把握,不要硬撑。”

出了房门,他去敲隔壁陈哥的门,大白天的陈哥去上班了不在家。方荼群发短信给陈哥、楼上的珍姐和叶老师:如果方便就拜托留意着这小孩。

他跳上车,匆匆离开去带客户看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