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家长

方荼这几天挺忙。入秋后房市进入淡季，但还有不挣钱的事儿要做。回访问候老客户，刷一波存在感，是每年年末的固定工作。把握客户心理动向，避免潜在的佣金流去别家。

他定的挂历刚漂洋过海从国内寄到，十四页加拿大风景照，末页底端露出“持牌经纪Lucas Fang”的联系方式。当初带他的老经纪每年都定仿木纹框带黄历的“花开富贵”和“马到成功”，方荼觉得太老气了，自己单干之后就印的风景挂历，跟他去的牙医诊所同款。

一家家打电话、送挂历和巧克力，愿意聊两句的约个咖啡下午茶。没白跑，有说有亲戚要来的，托他租房。租房佣金略低，但蚊子再小也是肉。

等方荼得着空去看周星原，周星原已经可以蹦着上楼梯了。叶老师从教会的兄弟那里给他找来一副拐，还自主去车库里搬了一把旧转椅下来。现在周星原在楼层内移动只需要坐在转椅上划过去。“这椅子也算物尽其用了，”叶老师看他用那条好腿像划船一样灵活来去，放心多了。“等你好了自己去车库看看，还有什么用得上的自己拿。都是小方捡来的。”

居民区里常见到换下来的旧家具旧家电扔在路边，用得上的就捡走，没人捡的就等着被垃圾车收走。黑五促销前后、春季大扫除、搬家旺季，什么都能捡到。通常房屋租售是带基础家电、不带家具的。方荼为了给大家方便，看见能捡的就捡来，堆在车库里让租客自取。

傍晚，方荼提着一大盆Party Tray的烧腊拼盘过来，感谢邻居们照顾小周，自己拿自己拿。新的挂历，自己拿自己拿。

他把问候品留在一楼厨房，自己提着两个泡沫饭盒去了地下室。

“这两天怎么样？”

“叶老师和珍姐他们很照顾我。”原本只是偶尔照面点个头的关系，因为受伤只能接受了楼上邻居的照料，几日来拉近不少距离。周星原吃了人家不少顿饭颇为过意不去，但他面皮薄，不知道怎么还钱或者还情，只好请教方荼。

方荼包着一口叉烧，伸出左手。

周星原一愣，“什么？”

方荼咽下嘴里的东西：“给我二十块，今天的晚饭你请，帮你主持这个问题。”

周星原发笑，当真掏了一张绿色纸钞给他。方荼也不客气，直接揣兜里了。“我去跟他们说，这个月电费你一个人付。可以吧？”

水电费是按人头和面积均摊的，方荼每三个月拿着账单来收一次。这房子里人多，水费和垃圾处理费平均每月一百五上下，电费也得一百七八十刀。叶老师和珍姐轮流给周星原送了一礼拜的饭，生活起居上也尽量搭把手，这一百八不算过分。

吃着饭，方荼手机响了，他放下筷子接起来。

一个去年买了楼花的客人，今年觉得另一个楼盘看着更好，同他商量好不好卖了换。方荼三言两语把她劝住：房地产得长期持有，这一进一出佣金和各方税费得折掉总价的6%到8%，两年的盈利就清零了。何况涨多涨少还是看大盘，市场好的时候都会涨，万一不好一起跌，大差不差。除非是想把钱投进别的领域，否则只要还在房地产里头，投哪个楼盘回报率都差不太多，买定就不要折腾了。

他挂了电话，周星原问：“楼花是什么？”

“期房。”方荼喝了口烧腊店随餐附送的五花茶。

周星原想了想，“你人还挺好的。”

方荼嘴里的五花茶喷漏出来。他手忙脚乱去扯卷纸。

他的反应令周星原有点尴尬。“我以前以为，你们地产中介……有人买就什么都卖。”为了推销满口瞎话、不择手段的那种。不是这样吗，中介一贯是这种形象。

“这么说也没错。”方荼重新吃上饭，电话打完菜都有点凉了。“对了，你老师提过这学期的中期report，给我看看？”

“啊？有什么好看的……”周星原不情不愿地从一个文件夹里找出钉在一起的打印纸，慢吞吞地递给他。

方荼接过来翻看。要不是老师铺垫过，他大概会很惊讶。除了义工还没做、法语起步太晚要补的多，其他都不能再好。评语里甚至没有常规的哪方面尚待改进的话，全是夸奖，吹毛求疵也只能鼓励他多交朋友。当年徐安之的成绩单也没有这么漂亮，简直不像才来几个月、刚开始适应英文环境的小孩，难怪老师对他那么上心。方荼不免想，这孩子说不定真的能上个藤校。

“你这个成绩，”方荼把报告还给他，“你自己怎么打算。”

周星原又低下头用视线找角落，“就……继续努力吧。我法语是不行，差太多了。”

方荼差点再次把五花茶喷出来。“你成绩，这不是蛮好的？”到底要多好啊。

周星原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笑得有点尴尬勉强。“我妈十六岁就上大学了，二十岁研究生毕业，要不是因为生我可能早就继续深造了。我就……中不溜吧，从小也没跳过级，她对我挺失望的。”周行一直认为儿子应该青出于蓝，同样十六岁上大学是底线，却眼看着继承自己基因的周星原一日日泯然众人。这次把他流放宁古塔，难说不是潜意识在长期失望之下的决定。

那薄薄几张纸要被捏烂了。周星原转身把报告收起来：“我书读得一般，人又无聊，也交不上什么朋友。以前我妈就说我成绩太差了，别人都看不起我，不会有人和我玩……”

学渣方荼震惊。这小孩经历了什么？

次日早上，方荼兜到出租房门口，周星原刚从楼下蹦上来就看见那辆红色野马停在路边。

“方荼？”

“早。上来吧，送你上学。”

周星原受宠若惊。

方荼还给他带了一个夹培根煎蛋和薯饼的贝果，“我待会儿带人来看房。猜你就没吃早饭，上学还是得吃饱点。”

“谢谢你。”周星原接过来，隔着纸就感到食物的新鲜热度。他啃了一口，薯饼夹在贝果里好酥脆。“看陈哥那个房间吗？”

“对。”反正顺路，早点过来先把小孩送走，不然难道让他蹦六百米？

“你怎么知道我几点出门上课。”

“我是你学长好吧。”

周星原默默惊讶。公校里开放留学生学位申请的都是成绩较好的学校，留学中介给他选的这所也颇不差，毕业学生的去向多半是最好的大学，连上职校的都极少。方荼在这里念了高中，为什么竟然没上大学？他经历了什么？

方荼对小孩心里的弯弯绕一无所知，他把车停进学校停车场靠近建筑入口的车位，目送周星原拄着拐走向学校，进楼之前还回头冲他摆手。好乖。

临近上课时间，往来车辆多了，校门口一时堵了起来。方荼没有这么早的看房也不着急走，就站在车边透气。旁边车里的大哥跟他搭话：“兄弟，你这车费油吗？”

“费，高速十六七个油，开local得二十好几。”

“啧啧，其实也没比SUV费多少。”CR-V里的大哥点头，“野马开着爽吧？”

方荼笑了，“爽啊。”不然他努力赚钱为什么，不就是为了日子过得好一点。

“你也是送孩子啊？看你挺年轻。”

“送我弟。”方荼入戏很快，“您呢，孩子几年级啦。”

“十一年级啦，刚开窍，也不知道现在努力还来不来得及。嗨呀，这边长大的小孩，揍也揍不得。”

方荼笑了。“我弟九年级，现在还行，挺老实的，还没揍过。再长高估计我也揍不动了。”

大哥掏出手机，“你在群里不？加个好友。”

方荼也摸出手机：“什么群？”

“咱学校华人家长的QQ群啊！”

嘿，还有这等好事！方荼心想。从没想到还有家长社交这个扩展人脉的渠道，周星原这乖仔是个福星。

方荼加上了学校的家长群，校门口也不堵了，心情舒畅地开回去带人看房。

这家人也是带着孩子来的，孩子刚上小学。一家三口现在住着附近的Airbnb，也是地下室，但一天七十刀，所以想尽快找个长期的落脚处。这时节看房的人少了，房源也少，两方其实都比较着急。方荼先看过对方提供的个人信息，准备如果看房、看人合适就尽快签了。

方荼打开陈哥房间的门给客人看，东西已经打包得差不多了，陈哥这几天都在女朋友那里住。“现在的租客随时可以搬走。”

“有点小啊，三个人不够。”客人犹豫，“旁边这个房间能看吗？”

旁边是周星原的房间。没跟他打过招呼，方荼有钥匙也不能开给别人看。

“这边住了个学生。房间没什么特别的，跟这边差不多，稍微小一点，收拾得很干净。”

“能做饭吗？”

“一楼厨房是共用的。楼上住户基本上都是早出晚归的工作，您饭点做饭不会耽误的。地下室有冰箱微波炉，明火还是去楼上比较安全。”方荼希望能早点找到续租的人，但房就是这个条件，一览无余，说不破天；求租地下室的都不是什么宽裕人，这档价位里把房整得再好也没有意义。给客人两口子商量的空间，他退到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