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我是同性恋

方荼是在洗手间里醒来的。

他一睁眼，眼前是个白色的大东西。定睛一看，马桶。哦，是自己家的马桶，还没从这个视角看过。他调整坐姿，够到旁边的柜子，再扶着站起来。左脸和左上臂辣辣地疼。到镜子前捋起袖子一看，暗红色擦伤。

方荼提好裤子，回到床上躺下，努力想了想究竟发生了什么。

好像是他被尿憋醒，迷迷糊糊到洗手间放水，之后就晕倒了。从伤情推测，可能是先往左边一歪撞在墙上，再滑到地上。万幸不是后脑勺着地（身后就是浴缸），也没有尿在地上。看看时间，才想到根本不知晕倒前是几点。他在地上躺了多久？可能一两个小时，可能只是几秒钟，完全无从得知。

方荼躺在床上，对这不确定的情况有些害怕起来。他是很惜命的。这事得约一下医生。

中午方荼正坐在车里吃外卖牛肉粉，徐安之打电话来。

“老方，你有空说话吧。”徐安之扭捏。

给方荼整笑了：“你想说什么就说。我能接电话就是不忙。”

“诶。那个，我认识了一个女生。”

“哦，恭喜。”方荼呼噜噜嗦粉。

徐安之有点愁，“还没到能恭喜的程度。她对我可能没什么感觉……我也拿不准，这不是就来跟你讨教吗。”

“跟我讨教？我也没经验啊，爱莫能助。”方荼在汤里捞牛筋，都炖碎了，还滑溜溜的，一夹一掉。

“你没谈过？你跟Nathan……”

“得了吧，我跟他什么时候谈过。”

“嚯，他还说准备给你搞个惊喜，昨天碰到我问我你喜欢什么。”

方荼笑了，“喜欢钱啊。”

徐安之也吭哧吭哧乐：“是，我是这么跟他说的。建议他提一个日默瓦走到你面前，打开全是一捆一捆钞票……”

方荼想象一下，钞票是不错，但Nathan就算了。老想给他花钱，本来你情我愿的事搞得他像牛郎一样。“你也别参考他，你想恋爱你就好好追，堆钱的都是歪门邪道。”

徐安之给他讲了讲那女生的事。同是数学院系的同学，大一一起上过基础课，彼此早就知道，但之前没说过话。最近在一个项目里才真正认识。女孩的学术能力碾压他，发给他看的论文令他连夜去沃尔玛生鲜下单3磅装去皮核桃补脑；个性又冷清，对待抱大腿的男同学们不假辞色。如此女神做派，徐安之于是就默默心动沦陷了。

哎哟，纯纯的校园恋情。方荼笑起来。

徐安之叭叭了一堆，忽然意识到自己在自说自话犯花痴，不好意思地找补道：“还没问你，你最近怎么样啊。”

方荼才想起这事还可以跟徐安之商量：“我今天早上尿尿的时候晕倒了。不知道躺了多久，醒来脚是冰的。”

徐安之担心得声音都提起来了：“没事吧？你去检查了没有？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除了两块擦伤，方荼倒是没有哪里特别不舒服。

徐安之在那头噼里啪啦敲键盘：“我搜了，网上说男性站着尿尿就可能会有晕倒的现象，尤其是起床太快的时候，血压下降……这种情况最大的风险是失去意识的时候撞到头。不排除心脏问题……保险起见还是去找医生看看，这段时间先坐着尿吧？对了，要是Nathan去找你你就留他住几天呗，家里有个人能照应着点，万一你再晕倒至少有人叫急救啊。”

方荼觉得他和Nathan的蜜月期已经过了，留宿纯属给自己找事。他敷衍好友：“行，知道了……不说了，我这儿有电话进来了。”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真有电话进来，是昨天看租房的客人。客人前后也看了其他的房子，都不合适，大概是超出预算——带着人民币过来的新移民很容易被这儿的租金价格吓到。也因为新移民没有信用记录，一些谨慎的房东不愿意冒险租给他们，物管公司旗下的Apartment更不会租给没有信用记录没有工资条没有担保人的三无新移民，他们几乎没有多少选择。

总之他们回头和方荼商量，能不能把旁边房间的高中生挪到楼上。听说楼上好几个房间、只有两家人，那孩子就一个，楼上住不下吗？

方荼沉吟。“我把他挪走，整层都租给您也不是不可以，独立进出，住着也方便是吧？那这个价钱方面您怎么打算的呢？”

学校放了学，周星原拄着拐走出校门，居然又看见方荼和他的红色野马。

“方荼！”他大大地笑起来，拐拄得飞快，几乎是扑过去。“你来接我吗？”

“上车，带你去吃饭。”

周星原犹豫，“珍姐说下班会给我带饭。”

“嗨，跟我走吧你。”等珍姐下班都几点了？方荼拉开车门。

周星原往天边一指：“你能不能先带我去一下那边路口的便利店？”

“好。买什么？”

周星原坐进副驾。“不是。我崴脚之前在那边买了点东西，后来发现有一瓶水他们忘记扫了。”他从书包里掏出大半瓶水，“喝了几口，回家才发现没付钱，我就没再喝。今天能出门了，我想去把钱补上。”

方荼刮目相看。这是什么老实孩子，一瓶水才多少钱？这多少天前的事，终于能出门了还值得拄着拐去还钱。“行，走吧。”

太阳开始落下去了。夏令时结束后，天黑得愈发早。在宁古塔这片平原上，没有山脉起伏没有高楼遮挡，早晚日光灼目。方荼从腰包里抽出墨镜甩开，戴上。

斜阳照在方荼脸上，墨镜下露出挺而窄的鼻梁，阴影衬出他淡淡的颧弓和明晰利落的下颌线。周星原悄悄看他。方荼只比他大五六岁，但对年轻人来说，五六年足够脱胎换骨。周星原在方荼面前，常觉得自己又傻，又天真；虽然他嘴硬自己快十六了，但方荼的存在无声彰显着，真正的成年应该是什么样。

连日的秋风与晴天将阔叶树的枝干清扫一空，赤条条如卸重负。日光从西北方直射而来，透亮凛冽，照彻宁古塔平原。

车停进一个小商圈，下午四点多，用餐晚高峰尚未到来。周星原跟着方荼走进一家中餐馆。里边几乎还没有客人，只有一桌看起来更像是午饭吃晚了，几人喝着啤酒聊着天，有一搭没一搭地在盘底的干辣椒之间挑着漏网的鸡丁。

服务员大姐拿着餐牌过来，普通话口音浓重地跟方荼打招呼：“小方你来啦！好久没看见你咯！今天吃什么？”

“最近忙啊心姐。你等下哈，我们看看菜单。”方荼被她带得自己的乡音都出来了。他把餐牌递给周星原。周星原茫然：“你点吧，我没有忌口。”

方荼也不客气，把餐牌放到一边不看，直接扬声对柜台那边喊：“心姐，蒜香鸡翅，水煮鱼，干煸四季豆，辣椒炒肉，两碗米饭。”他看周星原，周星原点头：都吃的。

“好咯！”心姐复述着他点的菜，录进机器里。“十分钟哦！”

“心姐，给小朋友拿一杯水，不要茶。”

“好，来了。”

周星原看到柜台上准备好的都是茶壶，他小声说：“我可以喝茶。”

“小孩喝茶长不高。”方荼也不确定有没有科学依据，他就是多少有点迷信。

周星原缩回去了，听话地喝心姐专门给他兑的温水。

“脚怎么样，这两天上学有没有不方便。”

“还行。今天Ms.Gao说你跟她谈过……我回去给你四十块钱。”

方荼爽朗地笑出声。“开玩笑的，不用给了。”

两个人喝着茶水聊着天，菜很快就上来了。周星原尝了一口。“咦？”

方荼笑眯眯：“吃出来了？”

“好像珍姐家的菜！”

“对啊，就她老公炒的，他们两口子这会儿就在后厨上班呢。我们偶尔也要来捧捧场嘛。”

原来之前几天周星原吃的晚餐，就是珍姐下班打包回去的工作餐。餐馆厨房火大油大，但年轻人不忌口，吃得挺香。

“哥，你今天是有事找我吗？”

孩子还挺机灵。聪明人就是好沟通。“昨天有人来看房，但是他们想租整层。”

周星原一愣，咬了咬筷子尖：“你……想让我搬出去吗？”原来这是断头饭……

“不是搬出去。”方荼又不是恶人，他只琢磨怎么多赚钱罢了，“你要不要来跟我住？我管你吃饭上学，你按homestay的标准付租金。不会要你太贵的。”

周星原喜出望外：“好！”

“停停停。”方荼比划一个“打住”的手势，“不要那么快答应，你听完、考虑清楚再决定。如果你更愿意住现在的房间，我就把那边的客人回掉，继续招租。”

“我要一张沙发床就行了，我会做家务……”

“我家有空房间。但是，我——”方荼看着他的眼睛，确保他也看着自己：“我是同性恋。”

——

伯恩山幼犬（活跃）：好的汪！我要去！带我走！汪汪！你说什么？听不懂反正我要去！快带我回家汪！

路过的哥哥（张望）：这谁家丢的狗？真没人要？毛色不是挺好的吗……看着也机灵……别扑，别扑了！真没人要吗？（大声）那我端走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