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聪聪
——谱系障碍
次日早晨,周星原醒得比平时晚得多。
床太舒服了。
从小他睡的都是木板床,因为习俗说小孩睡软床驼背,大人睡软床腰疼。只有跟周行单位出去团体旅游的时候,在宾馆睡过弹簧床垫:比木板床软,但也远远没有方荼家的这么软。他睡前体验研究了一下,不知是记忆棉还是乳胶,一层高密度的在底下提供支撑性,一层低密度的在上面优化体验。被子又轻又暖,暖气开得也足。昨天方荼就说过:水电暖都包在高昂的管理费里了,尽管用,不浪费就行,也不要苛待自己。楼下还有健身房游泳池二十四小时开放,刷门禁卡自己去。
周星原一夜就被资本主义腐蚀透了。可恶,谁不喜欢物质享受?没有谁是天生的苦行僧。
他走出卧室,方荼在开放式的厨房里做早饭。“起了?去刷牙,来吃饭。”
周星原走进客房的洗手间,方荼给客人准备的日用品很齐,毛巾浴巾牙膏棉签漱口水湿厕纸,比宾馆酒店都周全。开了封、不同品牌口味的牙膏有好几管,周星原昨晚用了一种,今早试试另一种。他边刷牙边想,过去常有人来住吗?
方荼做了美式早餐:煎蛋饼,甜口的枫糖培根和早餐肠,烤全麦吐司。蔬菜是omelette里的蘑菇和小菠菜,切了两个橙子在旁边。“喝什么自己倒。冰箱里有牛奶。好像有果汁,不知道过期了没有。”方荼给自己打了一杯拿铁,从壁柜里拿了个马克杯给周星原让他自便。
周星原稳住了自己对陌生生活的一点点紧张,淡定地:“哦。”
方荼瞥了他一眼,拉开台面下收纳餐具的薄抽屉,抽出一双筷子放在他面前:“不习惯刀叉的话就用筷子。家里没关系——出去也没关系。我车上还备着一次性筷子,哪天我们去餐馆吃牛排也可以夹起来啃,没人管的。”
方荼太体贴周到了……周星原埋头吃早餐,心里发酸。“哥,我可以做早饭的,你喜欢吃什么,教我吧。”
方荼喝自己的咖啡。“我也不是天天做,你今天也不是白吃的。吃完跟我去干活。脚踝都好了吧?”
维护房屋是房东的责任。夏天剪草,冬天铲雪,秋天收落叶。房前屋后的树都落光了,一条街上只剩这醒目的一户还没有扫落叶,实在是方荼前段日子没腾出空来。再不清理,邻居们会有意见的:落叶可不会老老实实只扒在方荼的前院。
园艺手套、电吹筒、长耙子和装庭院垃圾的大纸袋都在车库里。方荼把工具拿出来,给周星原演示怎么用。硬化地面用吹筒,草地用耙子,把落叶赶成一堆再装进纸袋。边扫边装,周星原很快装满一袋。方荼拿过去掂掂,弯腰伸手用力一按,满满一袋就变成了三分之一袋。
“看见了?”
“会了!”
“好,交给你了。别装太满,到这条线。”方荼把园艺手套一摘,“我要带客人去看房,你干完活中午跟叶老师家吃饭,饭后我来接你。”
“啊,你要走啊……”
方荼摸摸高中生毛绒绒的后脑勺:“我就是周末和晚上忙,没办法。会尽快来接你的,带你一起去超市买菜,好吗?”
“好的!”
方荼笑了,“Good pooch.”
他算盘打的是:落叶要是请人来扫,前后院加起来不得五十块?周星原这老实孩子付租金给他打白工,合算。
中午叶老师骑着自行车、带着儿子从外面回来,招呼周星原:“我去做饭了,待会儿进来啊。”
收树叶简单枯燥,但弯腰下蹲热得很快。年轻人又不吝体力,这对天天坐着看书的学生来说也算新鲜有趣的体验。他学着邻居门口的样子,将纸袋开口叠好,一个个整齐码在路边,等下周收垃圾日会有庭院垃圾车来收。干完前院的活,周星原进到室内,他过去很少到一楼来。锅里在咕嘟咕嘟炖着,他在厨房水槽洗了手,一时不知道能做什么,左看右看就把快满了的厨余垃圾袋扎起来提出去丢。
再回来洗了手,叶老师也下楼来了。“小周,咱们今天吃扁豆焖面。”
叶老师他打开锅盖翻搅收汁。周星原就打开碗橱拿碗。“师母和聪聪下来吃吗?”
“我给他们拿上去。”
工作日里,珍姐两口子和叶师母都去上班,叶老师带儿子。周星原养伤期间午饭就跟着叶老师吃,晚饭珍姐下班给他带回来。
他们盛好面,叶老师端着两个一样大的碗和筷子送上楼。周星原摆好筷子,等他下来一起吃。忽然后知后觉:要不是为了陪他在这儿,叶老师就和家里人一起吃饭了。
他跟下来的叶老师道歉,叶老师乐呵呵地:“没事!你想多了!我也想把儿子给我老婆带带,我都带五天了,该轻松一会儿。”
聪聪脑袋大,据说出生时艰难,最后还是剖的。亲人朋友都夸大脑袋聪明,但到了两岁多,聪聪还没有要说话的迹象,对客人也不愿搭理。听了许多贵人语迟的安慰,亲爹妈还是带聪聪去了医院。一纸鉴定下来:ASD,孤独症谱系障碍。
那时候老家没有条件,夫妻二人带着儿子去北京上海,跑遍了自己能够着的各种干预机构,尝试了无数网络偏方。北京的一家机构干预有效果,很贵,但不能不治。叶老师的工作更灵便些,就请了一年假,带着自己妈和儿子在北京租房。
老太太本来提前退休、日子挺惬意,突然被抓到陌生地方洗衣做饭带“病孩子”,重复看不到头的干预,渐渐就有了些想法。不知是不是听其他家长说了什么,她开始跟儿子念叨:听说这个病是遗传的,你还年轻,赶紧离了还能再生一个。儿子不为所动,她就打电话给在老家的儿媳旁敲侧击。
两地分居的夫妻俩因此大吵一架。叶师母独自工作养家压力就大,哭着撂了电话。
那段时间叶老师照常带聪聪去机构。特教老师说,聪聪开始显示出攻击性,第一次抓伤了老师。老师委婉地问:聪聪爸爸,最近家里环境有没有什么变化呢?
不能再两地分居了。叶老师到处收集信息,渐渐有了出国的想法。回老家说服妻子,一边自己在家干预,一边寻找机会,终于脱离了长辈的唠叨不断和邻居的可怜目光,卖了房子“买”了一份工签飞向国外。
宁古塔地广人稀天高阔,有无限的阳光和孩子可以放纵奔跑的草地。他们领着低收入的福利金送孩子去教会背景、半慈善性质的特教机构,生活虽然还有许多困难,但聪聪总算一天天渐渐好起来。
周星原问:“叶老师,你原来是教什么的啊。”
“雕塑。看不出来吧?”叶老师说了一个省会城市美院的名字。现在他在家带孩子,做财务的妻子出外工作养家。
叶老师撂下筷子,跑去拿了一沓厚纸给周星原看。“我儿子画的。怎么样?”
第一幅是一块红色的大地,一条路在正中延伸,直至靠近上方纸缘才抵达地平线,路的尽头是一座黑色的火山,在低矮的天空下喷发。天空只是窄窄的横条,却挤满了红黑之外的许多颜色。周星原没学过艺术,也没有心理学知识基础,但聪聪的画一眼击中了他。他不知道谱系孩子居然有这样丰富的内心世界和磅礴的表达。
“说不上来,就觉得挺好的,是吧?小方也说聪聪画得不错。”叶老师挺得意。
饭后方荼回来了,前后脚楼下的新租客也到了,讲了一遍消防安全和周边的交通情况,交接了钥匙和押金。“楼上叶老师家有个小男孩,在家的时候可能会有点吵,都有孩子能理解吧?你们多担待。”
方荼回到一楼,周星原在看叶老师拿给他的书,是以前美院用过的理论教材。他拍一下高中生的肩,“走了,带回去看吧。我们先去买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