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钟声
——钱难挣
晚上各自回房间前,方荼提醒他的房客:“洗手间镜柜里有试用装的面霜,有润唇膏,自己拆一个新的。今天吹得脸都红了。”
周星原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跑过来:“面霜有不止一种,我Google了还是不知道用哪个……”说起来方荼这客房洗手间的东西也太多了吧!
“都行,你随便试试。”方荼奇怪,“你以前用什么牌子?”
“没用过。”高中生对市售护肤品一无所知,“我妈觉得护肤品都是营销骗局,我家只有甘油。”装在滴瓶里。
甘油……如此硬核,不愧是周行女士。方荼再次被她隔空震撼。但现在儿子到了方荼手上,就由不得周行女士了。
周星原抹上了营销骗局润肤霜,感觉还不错?不像甘油那么黏,周行拿回来的甘油浓度太高了。她还有同事自称用高纯度甘油硬搓,周行点评:作死。
周日吃过早饭,方荼先带周星原去离家最近的公共图书馆。在这住了这么些年,他来也只看杂志,都没办过卡。昨天叶老师跟他说,给小周办个图书馆卡吧——方荼一拍脑袋,对,应该的,人家是好学生呢。
“老徐,就是我朋友徐安之,他说我家空间设计有问题,不像个家,因为没有书房。”方荼自嘲地笑,“我又不看书,硬搞一个才虚伪。你需要的话来图书馆看就可以,本馆没有的书可以网上预订从别的馆调。”还是叶老师跟他说的。
“好。”周星原这才明白,自己在方荼家时总有的淡淡违和感是怎么回事,原来是没有书房。他好像是第一次进没有书房的“家”(原来那个群租房除外)。
方荼坐在杂志区看设计杂志,周星原自己进去细细逛了一大圈。除了书,图书馆也出借电影和剧集光盘,游戏卡等等。他看到以前在网上看过影评的经典电影。想到方荼家的家庭房里有投影和碟机,他跑到杂志区:“哥,我想借电影可以吗?”
“拿。”方荼头也不抬。
“一次可以借多少东西啊。”
刚才办卡时馆员介绍过。“好像可以借一百件。你一周才能看多少?先拿几张看完再来。”
一百件已经多得和无上限没有区别了。周星原咋舌,以前在他们市图用学生卡最多借五本。资本主义国家好大方。
周星原昨晚翻完了叶老师给的教材,觉得美术很有意思。他一年级时在学校课后班学过围棋和书法,都学得一般(没拿过奖),周行觉得这些“副科”都是浪费时间,一年半载就给他停了。现在没有家长盯着“作业都没做完就看闲书”,也没有上兴趣班“消费了就要有成绩回报”的心理压力,只是随便看看,心态轻松不少。他拿了两本美术类的常识书。英文他读起来还是慢,专名又多,好在借阅时间也宽裕。想想绕到儿童区又拿了一本DK的艺术词典。
图书馆也有中文书,在这片华人聚居区,中文书架大概还算多的。但大部分不是风水养生,就是港台言情。
早晨方荼只喝了咖啡,出门前周星原打包了早上剩的食物。图书馆不便吃东西,方荼往西开了一段,就有一个小公园。
今天天气晴冷,公园里只有若干遛狗的人。他们坐在棒球场边的长椅上晒太阳,周星原一会儿就觉得左耳朵晒得热乎乎,可是右耳朵还冷。他左转右转想找一个能均匀晒到耳朵的角度。
方荼笑,“吃完了,起来走一走吧。”
身后突然响起钟声,把他们定在座位上。那是一个教堂——因为移民太多,周星原常常意识不到,这个国家有近三分之一人口是天主教徒。
他们默默听完了教堂正午的钟声。宗教就是有这样一种神力,令路人也低头敬服尊重,不自觉平心静气。钟声之后,传来的是音乐。仿佛听过的悠长旋律,但辨识不出是什么乐器。听起来像一种编钟,周星原并不知道宗教音乐有什么类似的乐器。
“你信教吗?”方荼问他。
周星原摇头,当然不。“你呢?”
“以前徐安之跟我说,他刚出国孤单的时候就去教会,可以得到很多拥抱。”方荼说着说着笑起来。
周星原突然靠过来,紧紧抱了他一下。
方荼愕然,心一瞬间变得柔软。他抬手摸了摸孩子的后脑勺,“怎么啦。你也想家了?”
周星原撒开手,为自己的一时忘形不好意思。“没有,就是觉得你虽然不去教会,但也会需要拥抱。”
孩子好心好意,傻得让方荼想笑:我像是会缺少拥抱的人吗?
“谢谢。”他终于站起来,“走吧。”
方荼没活儿的时候,就爱开着车在外边转悠。哪里竖起了规划开发的公示牌,哪里又开了新的生意,街头每个新鲜的小事都是人口、族群变化的信号。特别是周末的下午,下午两点到四点是在售房屋open house的常规时段,他如果遇到了就进去看看。假装买家或是街坊和卖家经纪聊一聊,或是看他们和其他看房者聊。如何宣传房子的卖点,街区的年代和特色,周边的成交情况等等,什么都能从同行那里学到。
现在带着个高中生,可疑程度更加降低。方荼领着周星原看了两个房子,左右无事悄悄给周星原讲怎么看。装修质量,户型优劣,人的动线……有些是入门时师父教的,更多是他看多了自己琢磨出来的。
逛完一个房,中午吃的点心也消化完了,方荼说吃点东西再回家。
他们开过一个小路口,指向社区内部的绿色路牌上,名字显然不是英文词。周星原问怎么念。
“你按英文的发音规则将就念就行了。那边有个清真寺,看到了吗。”方荼开着车,随便向窗外一示意。
“看到了。”周星原在家乡也见过很小的清真寺,但从未留意。
“宗教建筑反映周边居住的族群。那个清真寺盖起来以后,周边新开发的房子里,都有两个living room。”
两个起居室?周星原被钓起了兴趣,“为什么?”
“因为穆斯林的男性和女性需要各自的社交空间。”
这是周星原从不知道的,但想想又理所当然。建筑是流动的,为民俗适应;能从中看到不同族裔和信仰的文化差异。“做经纪也很有意思啊。”周星原自语。
半下午方荼把车停在韩国超市门口,带正长身体的男高中生进去吃排档。周星原只小时候跟周行在外吃过一次冷面,对韩餐没有太多概念。方荼指着其中一个档口,上挂各种菜肴汤面的塑封图片,最底下悬着一张打印纸:中文服务。“那家老板是朝鲜族。”
周星原去点了餐。回来坐下跟方荼感叹:“这边华人真的好多。”
“是吧。”据说美国更多,不会英语甚至不会普通话都没关系,会说方荼的家乡话就可以在纽约生活。“你如果看到一家日料、韩餐甚至越南粉店里有超过一种国家的食品,基本上就是华人开的没跑了。有人买就有华人卖,反正都是亚洲的,西人也分不清。”
半下午客人不多,方荼的大份土豆猪骨汤和周星原的大份石锅拌饭很快就上了。俩人一声不吭埋头吃起来。吃着吃着周星原忽然注意到,隔壁桌是档口的老板抽空面试求职的帮工。他默默分出耳朵去听。
档口的工作时间是早九晚九,如果客人不多,最早晚上七点半可以下班。每个月休一天。每周550刀现金工资。
等隔壁桌的人走了,周星原迫不及待地对方荼表达震惊:“这就是打黑工吗?每天工作十二小时,几乎没有休假,一周才五百五!”他对物价和时薪不是一无所知,学签允许一定的打工时数,他也想过找个兼职。毕竟初来乍到,看价格会不自觉在心里换算成人民币,什么都贵得花不下去。本省法定最低时薪10.25刀,按档口这个工作强度,实际时薪只有7刀左右。
方荼无动于衷地剔他那块猪颈骨里的肉,漫不经心地讲大人的套话:“是啊,所以要好好学习,上个好学校,找个好工作,不然将来只能打黑工。”
这令周星原意难平。“哥,你还说钱好挣。”
方荼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说过钱好挣了?你以为我的钱好挣啊?考个试就能拿到从业资格,听着简单是吧。那你知道全安省有多少地产经纪?多少人能靠这份工作养活自己?告诉你,所有有执照的人里,每年能开张的人数只有5%。”说着说着他自己好笑起来,“你没看那些公交车上、垃圾桶上印的经纪的广告都是怎么写的,个个都说自己是业内前1%、2%。当然啊,因为95%的人考了牌以后根本没活可干。”
周星原若有所思。
家长方荼赶紧教育他:“好好念书!去美国上个好大学!哪一行都有不挣钱的人,念个好学校好专业,以后不要进这种门槛低的行当,很难搏出来的。”
可不能被自己带歪了。经纪这种屁活哪是好学生做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