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 晶晶

Adam指导周星原从站立、踏步到行走后，他就可以自己小心地练习了。练了两个多小时，也拉伸了，但次日醒来大腿和腹部酸痛。方荼建议他日常在家做做平板，增强核心力量。“你看那些华人YouTuber，明显练过的就是ABC、CBC，你们不健身的一看就刚来。”这是方荼的刻板印象，但从小伏案学习的高中生无法反驳。

还去吗？还去。第二天坚持下来居然越滑越顺。方荼大大夸了他一通，周星原自己也很有成就感：他没有接触过什么课外运动项目，原来并不像想象的难。

平安夜的下午，滑冰的人比前几天少了许多。俩人坐在水泥地上看整冰车工作，每半小时就要这么强制休息一会儿。

天阴欲雪，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方荼想喝咖啡了。“走吧，”他站起来，“换个地方玩。”

他带周星原往东开，路过他们的公寓再往东，那边有一条过去的主街，现在是旅游季节的商业街区。野马停在街道中段的教堂后面。

他们走到教堂前的小广场，搭着一排三面透风的临时棚子，水泥块压脚，顶蓬在冷风中呼呼抖动。下摆折叠长桌和长凳，一个手写的纸牌挂在旁边：咖啡加马芬，一套1.5刀。所有收入捐给街区的平安夜慈善晚餐。

志愿者老太太请他们入座。方荼点了两套点心饮料，周星原问：“我可以喝咖啡了吗？”

过节嘛。方荼说：“偶尔一次，可以。”小孩太听话，显得好像他多专制似的。

咖啡和马芬都是志愿者捐赠自制的，原料并不高档，口味也一般，咖啡偏淡，马芬齁甜。方荼有点抱歉：第一次给小孩喝咖啡，居然还没有家里平时喝的好。

但新体验让周星原有点兴奋。他小时候在CCTV6看过《小鬼当家》，对西方的、教堂的圣诞气氛曾颇有一些向往。也听叶老师说过，平安夜教会会有活动。

“我们晚上可以来教堂吗？”

方荼怪异地看他：“想来你自己来。晚上那么冷，我才不要出门。”而且那么多人！

那就是来不了了，公交不直达这儿，下了车还要走一段。周星原遗憾地想：明年圣诞我就能开车了吧，不知道方荼让不让我开他的车。

因为过节，许多商户已陆续关门，一年到头都不休的只有韩超和华超。街道上扎满灯串的造型拱门、圣诞树等孤零零地亮着，不复前两天路人纷纷留影的热闹。街边店家孜孜不倦放了一个月的圣诞音乐也歇了，人人都回家了。

方荼拐进加油站，加完油进便利店买了两张五块钱的电话卡。

公寓里，他们前几天就从储物间拖出方荼前几年买的小圣诞树，只有六十厘米高的一棵，伞一般撑开，在壁炉边落座。周星原看了YouTube上的广告，“塑料圣诞树会不会不环保。”

方荼不以为然：“那些广告都是种树的农场投的。一年砍一棵树就是环保了？还要天天扫落下来的针叶，还容易过敏。塑料树只要消费一次，用到我死它都活着。”

方荼把一块仿羊皮毛的化纤地毯垫在树底下。暖白的灯串一圈圈绕上去，装饰的玻璃球只有透明白和透明金两色，最后再将金色缎带缠成的星星戴上树顶。不花哨，但温馨。

还有装电蜡烛的提灯，雪人和驯鹿造型的摆件，摆在圣诞树边。一个很大的圣诞花环，挂在壁炉上方。

过的是洋节，今天就不吃中餐了。方荼买了一只超市烤鸡温在烤箱里，用黄油和蒜蓉炒牛肉馅做意面酱，加了煎过断生的芦笋和蘑菇，还放了奶酪碎搅融，保管不爱吃奶酪的小孩尝不出来。

周星原凑在旁边看。“我同学Martin，他说他的homestay煮意面算是大餐。”

“在homestay当然算。”方荼觉得没什么问题，“他们有的人还自己烤披萨呢。”意大利人和他们的番茄撑起西餐半壁江山，真材实料且新鲜的意面和披萨，好吃的程度就是大餐。尤其自制饼底、洒满奶酪、刚出炉的披萨，至高美味。

虽然在寄宿家庭里，“披萨”更可能意味着廉价的速冻厚饼从冷冻层拿出来，烤完放冷藏层吃一周。哪个寄宿家庭像方荼家这样吃？

方荼将面转移到两个深蓝色的瓷盘里，一半一半，最后一筷子面喂给旁边探头探脑的小孩。“好吃吗？”

“好吃！”周星原滋溜滋溜。

方荼得意：“这一锅在城里的餐厅不得卖四十刀。”

冷吃的熟虾仁蘸海鲜专用的cocktail sauce，熏制的三文鱼干香甜又有嚼劲，都是买的成品。但周星原没吃过，觉得每样都美味。

吃完饭，俩人一起把餐具冲冲水，收进洗碗机。方荼扯一张厨房纸擦干手，走到玄关从挂着的腰包里拿出新买的两张电话卡，分一张给周星原：“过节了，给你妈妈打个电话。”

“好……好。谢谢哥哥。”

方荼拿着自己那张卡，“那我去洗澡了。你今天还没练琴，不想练的话今天就放假一天。晚上咱们可以看个电影。”

方荼主卧的洗手台上，有一盆波士顿蕨。

原本买来只是因为好养，每年到了季节遍地都卖。他不怎么会养东西，连这种只要浇水就能活的蕨类都养得半死不活。几次都快死透了，还没来得及丢掉，不知怎么又能发出新芽。

自从周星原来了，发现了房客的家务属性后，方荼就没锁过门，任由他进来打扫，反正便宜不占白不占。周星原不仅把波士顿蕨迅速养得油绿绿，客厅里的龟背竹也一盆变三盆。方荼舒舒服服泡在浴缸里，听着周星原房间传来琴声，这支新曲子他已经拉得挺利索了。

方荼泡在温热的水里看着那盆蕨，产生一个迷思：徐安之还肢体不协调呢，周星原学什么都能上手，到底有没有短板啊？

洗完澡裹上浴袍，方荼盘坐着床垫上，郑重刮开他的电话卡。

这种长途电话卡可以用很久，以前徐安之每周给国内父母打一小时电话，五块钱的卡几乎可以用一年。

方荼还是第一次买。

他拨出了一直存在手机里却从没打过的电话，心跳不已。

电话被接通了。那边传来一个犹豫的声音：“……喂？您好？”

“晶晶姐姐。”他莫名有点紧张。

对面静了一秒，突然欢快起来：“图图！是图图吗？”

熟悉的感觉回来了。方荼闭着眼笑，倒在被子上舒服地换了个姿势。“哎不要叫小名嘛，好幼稚。”

“你竟然打电话给我。怎么样？最近好吗？”

“好的呀。你和歆歆好吗？老头还是只给你两千八？”

“加薪了哦，现在有三千二了。”

方荼玩笑道：“要不要我给你汇点钱？”

晶晶笑个不停，“不至于啦，我还有娘家啊。”

晶晶跟他倒苦水，女儿已经四岁了，在家门口上私立幼儿园。公公不给孩子上户口，老公不敢得罪大家长，于是也回避问题。方乐歆小朋友现在的证件只有出生时办的加拿大护照，没户口的话外籍孩子上小学的选择也有，但歆歆能够上的学校并不太好。晶晶手头又没进项——从她嫁进方家，公公就不允许她出外工作了，“我们家的人不能给别人打工”。但一个月两三千的家用要养孩子，老公也是在公公手底下拿死工资，日子过得紧巴巴。她又放不下脸去跟公婆讨钱，只得靠娘家贴补。

老头就是这个抠门性子，方荼很知道了。他可不指望还能从老头手里拿到什么钱。至于他同父异母的兄姐们，还在汲汲营营想讨好父亲继承“大统”，那显然就是老头吊在他们前头永远吃不着的胡萝卜罢了。

晶晶说：“我也劝你哥出去创业算了。大姐前段时间跟我们吃饭，还说她不想做了，想回温哥华，自己做点小生意，她有同学可以合伙，都谈得好好的。你哥当时被她说动，回来跟我讲在爸爸手底下太不自由，想一起去温哥华。结果一转脸，大姐就把姐夫的表弟妹塞进公司做财务了！”

方荼哈哈哈哈。看吧，这就是家族企业——或者说整个家族都在等老头一个人手指缝里漏的钱吃饭，一个个削尖了脑袋，不是想尽办法讨好老头，就是勾心斗角要把血缘亲人挤走。老头土皇帝当久了，就爱看这个。谁还不懂呢，只是都放不下罢了。

他们觉得他们放逐了方荼，方荼看他们才像是围城里的人。

和晶晶开心地聊了半天，她要出门见朋友了才不得不挂断。临了她问方荼：“有没有微信？加我微信啊！现在都打语音了。突然一个境外未知号码，还以为电信诈骗。”

为了方便接送孩子去学钢琴，老头今年开恩说给她买个车，但油钱和车贷都要小家庭自负。她那三千多家用怎么供？晶晶想打着旅游的名义跟朋友去韩国做代购，听说也不住宿，落地就带一个空箱子去排队，买完回来全程30小时，倒手就有大几千块。朋友说得她心动。方荼不懂美妆和奢侈品，只觉得一天两夜不睡觉听起来很辛苦。

独立自主后，哪有什么不辛苦。晶晶结婚前，自己在上海工作，住loft，地铁通勤，也算是自给自足的白领。回家探望父母，在飞机上被富二代一见钟情继而穷追猛打，追到她家在门外下跪。她父母看到对方的家世和诚意，便力劝女儿接受婚事，以后不用那么辛苦。

哪知道富二代手里一点活钱没有，事事都要回家去讨？下跪恐怕也是很熟练了。晶晶自小性格柔顺，最听父母的话，遇到困境只尽力勉强自己，不愿让父母为难。

小时候的方荼眼中，晶晶就是人间圣母，真善美的化身；长大以后再看，他只觉得晶晶的美貌超出了她个性能力的范畴，才让方润鸿看上，坑进了方家这个黑洞。

老头究竟有多少钱？方荼不清楚，也不太好奇。富二代谁爱当谁当吧。那个家好的坏的都不会再给他了，这是他选择自由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