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夜奔

方荼打开冰箱，开了一听Cider。芒果莎莎酱也拿出来，准备来一包玉米片消夜。

倒不是他有意偷听，周星原的旧手机扬声器就那么粗放。周行在那头的口吻，几乎能听出她眉间的纵纹：“学大提琴？你做这种浪费时间的事做什么？你都多大了，学器乐有什么用？”

接着周星原低声同她解释，学校的课业也没有落下，只是想接触一些新鲜事物。这几天放假，还学了滑冰。

周行难以置信地冷笑。“女生学花滑还有望出头。男生在加拿大打冰球的人有多少？进运动队的竞争有多激烈？睁开眼睛看看吧。根本冒不了尖，男生滑冰对申请大学几乎没有帮助。特长是锦上添花的东西，成绩才是根本！你法语都没跟上，还花精力去滑冰？快十六岁了，整天只知道玩！你有没有想过未来？什么时候才能开始为你自己负责？周星原，你太让我失望了。”

终于周星原打开门。方荼站在门口，气愤难平：“你妈妈这人怎么回事？凭什么指责你，还让你对自己负责，她呢？她有没有对你负责？”方荼不理解，为什么自己觉得千好万好的小孩，在周行眼里一无是处？

其实方荼没错，周行也没错。只是方荼太年轻，见识尚浅，他认识的人不是珍姐心姐那样的底层劳工，就是方家那样的暴发户。他无法想象周行和周星原成长的环境。在周行过去的单位、家属院、周星原上的附小附中，他们本来就生活在同龄人里头脑最优秀的那1%中，举目没有凡人。别说高中文凭的包租公方荼，就算徐安之这种进了W大数学系的，也未必能入周行的眼，路人罢了。

周行过去上学时是1%里的20%，但周星原是1%里的80%，且还没有付出两百分的努力去专精学习“弥补差距”，对周行来说是不可饶恕的懒惰愚蠢。

周星原感激方荼为他义愤填膺。他是早就习惯了这些规训，也理解周行视角看的是什么、想的是什么。但方荼真心实意地肯定他、为他不平，还是令他动容。

“哥你别生气。”

方荼发完火，想想人家周行是亲妈，自己只是个外人而已，其实没有立场去评说。他转身走到厨房，把Cider往流理台一放。从壁柜里拿出一盒开了封的冰糖，拣了鹧鸪蛋大小的一块、怼进周星原嘴里。“吃点甜的。”

周星原含着那老大的糖块，甜得发酸。他垂下视线，含混地：“嗯，我没事，谢谢哥哥。”

两个人坐在家庭房里挑电影看。周星原上周借了一堆盘，居然没有一张应景的假日片，全都是些方荼看封面就知道自己会睡过去的经典文艺片。翻了一遍，周星原选出《2001太空漫游》。原本方荼以为会和星战差不多，怎么看了十分钟还摸不着头脑？这要不是图书馆借的盘，他都以为是什么来路不明的盗版碟。

他看周星原，选片的人看得也心不在焉。

“周星原，不看了吧。”

“啊？”

“关了，我们出去转转。”

出去转转当然好。“你不是说晚上冷？”

方荼没答这话。“走不走？”

“走。”周星原马上退碟关机器。

感应门随铰链咔咔上升，野马从公寓地库驶出去。

平安夜，街道寂静无声，只有雪在下落。沿着无人无车的HWY 7拐上404，发动机的轰鸣中一路提速，速度带来的风声、湿沉坠落的雪都在车窗上击打破碎。野马穿风破雪，在空旷的高速上一路往北飞驰。

车载音响放着马友友的巴赫，老师建议周星原多听古典有助于培养音准之后，方荼自己去图书馆借的CD。

没有人说话。

车窗外风雪呼啸，前灯照亮的视野中夜雪凌风狂乱。车里却隔绝出一块安宁静谧的小空间，弦声激烈而委婉。周星原从没有哪一刻这样感受到音乐的无垠辽阔，他被只在书本读过的、音乐的治愈力量涤荡。他下意识摩挲着自己左手指尖的新茧，有一种像是压抑已久的情绪，不论它曾是什么，现在音乐降临，宣布，要将它释放了。

高速开到尽头，野马在绿灯路口利落左转，不犹豫地继续往北。城市早已被遥遥抛弃，道路两侧只有黑与深黑，是冬季休耕的农田。车灯刺破浓郁湿重的黑暗，自己为自己照亮方向。

周星原不知道他们开到了哪里，他从来没有离开宁古塔市区这么远。CD已经从头再放，车速也在乡村路上缓和下来。

方荼问：“兜风开心吗？”

“嗯！！”

周星原循规蹈矩的有限人生中，临时起意抛弃一切、义无反顾奔进未知的感觉，他是第一次这样畅快地体验。

太黑了，有下雪，能见度很低。方荼减速，把车靠边停下，“好像快十二点了。”

隔着连绵的田地，地块那头有个远得看不清轮廓的红砖房屋，白色十字架被灯光朦胧照亮。方荼降下车窗，冬夜的冷空气卷着钟声从小小的乡村教堂传来。并不恢宏，但依旧悠远。

一响，一响，一响……他们在心里默默数着，直到钟声结束。

车灯熄灭，一切都匿进黑夜和寒风。

“周星原。”方荼看着那个教堂。“每个家庭、每种亲密关系里都有权力结构。掌权者有时不明显，甚至外表弱势，但根本上一定有这么一个人。一旦有人想要，多的是手段可以得到权力；但权力是一种责任。一个人如果不能关爱、照顾其他人的需求，就不配作为家长。其他人也不必服从。”

周星原听得懵懂。

“你妈妈毕竟是你妈妈。可能她用她的方式对你好，你们也有你们的相处模式，我不该指责她。但如果你自己觉得不舒服，就跟她保持距离，按自己舒服的方式去生活。以后等你有了自己的家庭、自己选的家人，等你有了影响别人的能力，记得不要去做自己小时候不喜欢的大人。”

“哥哥，”周星原在黑暗中，竭力抑制自己声音的喘息发颤：“你就是我自己选的家人啊。”

方荼静了一瞬，旋即笑了。他打亮车顶的灯，在梦幻般重现的光亮中伸手过来，重重揉了一把红眼圈少年的后脑勺：“乖。”

“我们回去吗？”

方荼一脚油门，野马重新向前驶去：“回去干嘛？走了。”